用12年走出深山的奥运银牌选手:光终于照进我的世界

2024-09-02场外赵宇

巴黎奥运会跆拳道女子49公斤级决赛结束后的第二天,懒熊体育在巴黎郊区的奥运村见到了该项目银牌选手郭清。这个24岁、身高1米7的广东姑娘看上去很瘦——为了打比赛,她必须将体重控制在随时可以降到49公斤以下的状态——但在她细长的胳膊上,能明显看到凸起的肱二头肌,尤其是在双臂弯曲的时候。


这是郭清第一次参加奥运会,她是中国跆拳道队唯一一个拿到奖牌的选手。互联网上有对于她个人的赞美,也有关于她大山深处原生家庭的指摘。


在那次将近三个小时的交流中,郭清回避了关于家庭的话题。


可三天后,在郭清从法国回到中国后,她突然发来信息:“我还是应该把家里的真实情况告诉大家,这样可能有助于消除误解。”于是有了我们在国内进行的第二次交流。


郭清说,希望通过这些讲述给那些有同样家庭背景,或正在经受挫折和苦难的人带去力量,告诉他们不要轻易被现实打败,“黎明的光说不定哪天就会照进你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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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出头


跆拳道女子49公斤级决赛,郭清面对的是世界排名第一的班妮巴·翁巴达那吉。她曾在杭州亚运会时输给过这位泰国名将,屈居亚军。


比赛时,翁巴先赢下第一局,郭清赢下第二局。最关键的第三局,郭清以3比6的比分输给对手,无缘金牌。


“我输给了自己的习惯。”她说,对方的腿踢过来时,自己一般会选择站着不动,硬扛,扛住她的腿。“但她的腿抬得很高,最后用脚尖碰到了我的头。”


虽然看比赛的人察觉不到这个细节,但郭清的头部却有明显的感觉。“的确碰到了,哪怕只是轻轻扫了一下。”根据跆拳道比赛规则,对手的脚只要触碰到锁骨以上的部位就算得分。


她说,银牌是可以接受的,这是自己职业生涯打得最好的一场比赛,也是最坚定、心最狠的一场。“只有心狠,动作才能狠。”


丢掉金牌后,郭清很平静。可在之前半决赛2比0击败伊朗选手内马特扎德时,她却是哭着走下赛场的。外人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赢了比赛的中国姑娘会哭成那样,整个人都好似崩溃了。


郭清说,自己当时的想法很简单,进入决赛就意味着可以拿到奖牌。“我努力了12年,总算熬出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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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运会结束后,她在朋友圈里这样写道:“命运的齿轮兜兜转转,小时候的梦变成了现实,黎明的光也照进了我的世界。”


“熬出头”,对于生在大山深处的这位奥运银牌选手而言,并不是个容易的过程。


2000年5月16日,郭清在广东省阳江市阳春市永宁镇沙坪村出生,这是一个背靠大山,约有320户的村庄。阳江市人民政府网站2019年曾发表过一篇“用三年时间帮沙坪村34户106人脱贫”的文章,文中写道这里是省定的贫困村,村里有将近一半人外出务工,剩余村民的谋生方式以养殖和到镇上打散工为主。


与我聊到自己家的具体位置时,郭清一边打开手机地图,一边说:“就在(中国地图)‘鸡肚子’那里。”她先找到阳江市,然后将地图一点点放大,找到阳春市,再放大,看到云雾山就找到了永宁镇。


贫穷、漂泊、劳碌,这是郭清童年生活的写照。她三四岁时就跟着父母、奶奶离开家乡,到阳江市种菜、养猪,帮人照看鱼塘。那些年,父母和奶奶几乎每天凌晨两三点起床到菜园摘菜,爸爸要在天亮前拉着三大筐菜到早市卖,卖完菜后再回家吃午饭。


午休过后,父母和奶奶还要到地里施肥、拔草、浇水、锄地。全家人晚上八九点钟便上床睡觉,父母和奶奶第二天凌晨再去地里摘菜。


这样不断重复的生活持续了四五年,直到郭清上小学三年级时,全家才搬回到村里,但仍旧以种菜、养猪为生。


父母在外忙碌的时候,郭清和姐姐就承担起照顾家庭和弟弟妹妹的责任。家里那时没有自来水,她和姐姐要轮流去门前的压水机处挑水。爸爸为她们做了个适合小孩的扁担,一挑就是两桶水,有时放学后还要去地里帮忙。郭清说,对于在农村长大的孩子而言,干这些活很正常,“当时没觉得辛苦”。


12岁时,正在镇上读六年级的郭清被阳春市体校教练看中,希望她去练体育。当时刚好和同学闹矛盾的郭清,带着“不想和她在一个学校读书”的怨气,就答应了。她离开永宁镇,去了阳春市。在阳春练了4天后,又被阳江市体校跆拳道教练关琳山看中,希望她去阳江市练跆拳道。阳春和阳江虽然都属广东省直辖,但阳春属于县级市,由阳江市代管。


郭清当时从未听说过跆拳道这项运动,只从“跆”字猜到“可能是用脚和腿去比赛”。不过她知道,去阳江等于到了更大的地方,“走得更远了”。她希望能从当下的生活中跳脱出来,去往更大的世界。


12岁的她从沙坪村坐半个小时摩托车到永宁镇,坐将近两个小时的中巴车、绕过十八弯的山路到阳春市,再从阳春市坐一个半小时的车到阳江。走完这条路需要多半天时间,但就是这样一条曲折而漫长的路,改变了她的人生。


留下来


在阳江市体校没练多久,郭清被送到了广东省体校,她的运动人生迈上了更高台阶。省体校跆拳道队小级别学员既有像郭清这样的新人,也有年龄更大的师姐,但来自阳江地区的,只有她一个。


“在队里时,我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第一次来到广州,郭清一时间难以适应。练疼了会哭,练累了也会掉眼泪。她在队里没有朋友,不知道该向谁去诉说苦恼。晚上睡觉时,她就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写日记,有时是边写边哭。


这样的状态让她无法将全部精力集中在训练上,练了一个学期就被退回到阳江市体校。


重回阳江,重回关林山教练身边,郭清又找到了熟悉的感觉,也正是在那两三年,她的水平进步明显。2015年代表阳江市参加省运会,拿到个人第五名,跨越省体校,被直送到省队。


可在省队练了一个月后,又被退回到阳江。


“是我练得不好吗?还是省队只能有一个人来自阳江?”郭清记得当时省队除自己外,还有另外一名队员也代表阳江,不过该队员此前一直在深圳训练。


关于自己那次被退回的原因,她至今也没搞明白,但也不想再去追问。


一年后,她又重新被选入省队。在中国体育的选拔机制下,运动员有时就像一枚棋子,根据棋局的需要,位置随时可以被移动。

重回省队,郭清压力极大,她担心某一天又被教练叫到跟前说:“郭清,你回去吧。”


聊到此处,泪水突然从她的眼里流下来,16岁前的两次被退回经历让这位已拿到奥运银牌的24岁姑娘,仍旧无法控制情绪。她说,为了能留下来,每次训练都要提前到场,每次跑步都会冲在最前面,“我不想再被抛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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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郭清参加了广东省跆拳道锦标赛。八进四比赛的最后一局,她在11比7领先、自以为“赢定了”的情况下,被对手用一个后旋踢将比分扳平,进入加时赛。


接下来,她输掉了比赛,拿到第五名。这样的结果和过程让她无法接受,甚至认为自己再怎么练,都不可能取得特别好的成绩,因此产生了放弃的念头。


“我不想练了。”她在电话里对父母说。


生活在山村里、对体育运动知之甚少的父母不知该如何处置,只好顺着女儿说:“不练了就去读书。”


可冷静下来后,郭清又不甘心。“付出那么多年,就这么放弃了?”她当时给自己定的计划是,如果半年后的全省冠军赛再打不出成绩,就真的不练了。


最终她在省冠军赛中拿到冠军。那个眼看就要走到尽头的跆拳道之路,又得以继续。


练了12年跆拳道,郭清曾不止一次问自己:“我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尤其是在她遇到困难和挫折时候,但这样的情绪又会很快消散。


她也曾想过,如果自己当年没有选择跆拳道,24岁时的人生将会是什么样子。“可能也会像小学同学那样,找个合适的人嫁了,生几个孩子。奥运会时带着他们坐在电视机前看比赛,指着屏幕说’快看,谁谁谁拿了金牌。’”


可即便时光可以倒流,回到12年前,让自己再选择一次,郭清仍会做出和现在一样的决定。“对我来说,无论走哪条路,都不容易,都要比别人付出更多。”她感恩跆拳道,“是它改变了我的命运”。


到远方


2018年,郭清代表广东省队参加全国比赛,初露锋芒,并在那一年年底被国家队选中,去了北京。


“到国家队后你还会不自信吗?”听我这么问,她笑了:“我们那个时候都是小朋友,根本不用想那么多,上去就是干呗。”


18岁的她再不是那个怕被别人看不起,爱哭鼻子的小姑娘。


2021年东京奥运会,拿过两块奥运金牌的吴静钰没能在49公斤级跆拳道比赛中晋级四强,奥运结束后选择退役。作为后来者,郭清和她的队友要扛起大旗。


受疫情无法正常参加比赛的影响,郭清在距离巴黎奥运会开赛还有三年时,奥运积分排名仅位列103位。按照过去的赛制,这样的排名肯定去不了巴黎。


2022年6月,世界跆拳道联合会推出专为新秀打造一系列大奖赛和挑战赛,她成功拿到挑战赛的银牌,并获得曼彻斯特大奖赛入场券。随后,她又接连收获亚锦赛金牌、大奖赛铜牌、世锦赛银牌,奥运积分排民攀升至第十。2023年,她又收获世界跆拳道大满贯总决赛铜牌、亚运会银牌、大奖赛银牌。


从2022年到2023年,她共参加19次比赛,足迹遍布韩国春川、法国巴黎、波兰华沙、斯洛文尼亚卢布尔雅那、英国曼彻斯特、墨西哥瓜达拉哈拉、荷兰艾恩德霍芬、阿塞拜疆巴库、意大利罗马、澳大利亚布里斯班、约旦安曼等异国他乡,还有国内的江苏无锡、四川成都、浙江杭州、山西太原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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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的郭清希望走得越远越好。可当她用两年跨越世界时,却发现和自己理想中的世界不太一样。


“原来觉得坐10个小时飞机很爽,后来惧怕坐飞机,尤其凌晨两三点转机。刚睡着,又要换下一班。在那里排队等着办手续,很难受。”郭清说,由于频繁更换比赛地,她有时一觉醒来会分辨不出身在何地,“再没有像以前那样享受比赛了”。


比长途飞行更痛苦的是减体重。2023年,她经历了14次减体重,几乎每打一次比赛,就要减一次。“那过程非常痛苦,有时跑着跑着,眼泪就流下来,好像天都要塌了。”


2023年大运会结束后,郭清休息了一段时间,体重涨了大约五六公斤,但巴黎大奖赛半个月后就要开始。


因签证延误,他们在称体重的前一天才抵达巴黎。郭清当时的体重超出标准(49公斤以下)将近两公斤,她必须一晚上将多出的体重消耗掉。


抵达驻地后,她第一时间换上控体服(主要作用是控水,使身体在运动时大量脱水,从而达到减轻体重的效果)去健身房跑步。但健身房里人很多,跑步机上没位置,她只好先跳绳,等有位置后再去跑步,跑完步去桑拿房脱水。“脱完水后,整个人都快不行了。”


就在这个时候,兴奋剂检查官来了,要尿检。脱水严重的郭清根本没有尿意,在场的人不知所措。检查官板着脸,态度强硬:“要是做不到,就算违规。”


“我当时非常无助,就在那里哭。”郭清说。后来经过沟通,检查官的态度缓和下来,她对郭清说:“要不你去试试?万一可以呢。” 根据规定,接受兴奋剂检查的运动员要留下90毫升的尿液。郭清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去试。


还好,最后达到了要求。那天晚上,她的体重仍超出标准0.5公斤,本打算第二天上午去跑步,结果一觉醒来,多出的这0.5公斤被消耗了。


减重是跆拳道运动员时常要面临的一道难关。2023年年初,中国跆拳道队在太原准备比赛,郭清的体重一直降不下来。她很痛苦,有天晚上一个人跑到室外,给闺蜜打电话倾诉。


那天的太原下了很大的雪,室外温度大概零下十度左右,郭清哭着在电话里说“不想练了”,“如果我小时候不那么要强,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痛苦?”她一个人在雪地里站了很久,打了很长时间的电话,手脚后来都被冻麻了。


为跆拳道吃过的这些苦没有白费,郭清最后得到了巴黎奥运会参赛资格。


2023年年底,她的世界排名升至第六。根据规定,跆拳道项目各级别奥运积分排名前五的选手以及大满贯赛事总积分第一的选手将获得代表所在国家或地区参加奥运会资格,每个国家和地区只有一个名额。在女子49公斤级排名中,由于六个奥运参赛名额中有两名选手来自土耳其,所以她通过递补,拿到了巴黎奥运会的入场券。


回故里


在巴黎打完比赛两天后,郭清给父亲郭权福发去微信:“我能拿到银牌是不是已经很牛了?”父亲回复说:“整个阳江市,你是第一个站在奥运会领奖台上的人,这银牌相当于金牌了。”


奥运会结束半个多月后,郭清才终于回到位于沙坪村的家。父亲像之前承诺的那样,在离家两三百米处的桥头开始燃放鞭炮,一直放到家门口。


郭清家里来了许多人。从爷爷那辈儿起,他们家就住在这里,却还从未有过这般热闹场面。


郭清告诉我,她很小的时候,家里住的是爷爷留下来的瓦房。那时很怕下大雨,一下大雨,水就会漏进来。由于房子太老了,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修一次。


作为一家之主,郭权福始终想为家里建一个新房。2014年,郭权福用卖菜、养猪挣的钱,为家里建了二层楼,全家人再不用担心下雨时会漏水。


几年后,郭权福本打算把房子加盖两层。可2023年年初,他被查出淋巴癌。正在北京训练的郭清听到这个消息后,很是担心,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教练请假,回家看望父亲。


郭权福见女儿回来后,一个劲儿地说自己“没事”,“你快回去,别耽误训练”。后来郭清从奶奶那里得知,父亲当时已为自己安排好后事。他对妻子说,如果我不在了,一定要把这个家撑起来。


经过化疗,郭权福的病情得到控制,但却不能像原来那样起早贪黑地种菜、喂猪。


随着父亲病情的好转,盖房被再次提到议事日程。今年,郭清家的新房终于建成,从原来的两层变成了三层半,郭清和七个兄弟姐妹终于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通过弟弟发来的照片,她挑了顶层最大的一间,从房间的窗户可以看到对面的小河、学校。小时候,她可以用毛巾在河里抓小鱼。


“生在农村的人有一种执念,即便自己不住,也要在老家有个像样的房子,那样代表着落地生根。”郭清说,两次盖房的钱全部来自家里的积蓄,自己只出了这次装修的钱。


自从郭清的部分家庭状况被外界知道后,便有人在网上给她留言,劝她“尽快逃离原生家庭”。


第一次见面时,我曾与郭清提起这个话题。她摇摇头,不做回答。其实就在五分钟之前,她刚刚说过:“挺期待回家的。想和家人当面分享喜悦。”


第二次见面时,她没再回避,掰着手指向我讲述关于家里的情况:


“我最大的弟弟小时候跟我一起练跆拳道,后来拿到运动员等级证书,参加单考单招,现在在吉林体院读书。二弟没考上大学,留下来照顾家里,现在也在养猪。前几年买了一辆拉货的车,我每次回家时,都是他开车来阳江接我,再不用倒班车了。三弟可厉害了,在镇上读书时是全校第一名,现在就读于阳江市的重点高中,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四弟在镇上读书,马上要读高中了。最小的弟弟12岁,也开始练跆拳道。姐姐很多年前嫁人了,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庭,生了两个女儿。妹妹(排行老五)身体条件不好,全家都会照顾她。”


说这些话时,郭清的眼里带着光。她从未因自己生在这样的家庭而感到自卑,也从未想过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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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郭清家的那条小路(图片为郭清本人提供)


关于家里孩子多的情况,郭清没问过父亲原因,但她猜想,可能和父亲年轻时的成长经历有关。父亲没有兄弟,只有一个比自己大很多岁的姐姐,他会因没有男孩照应而被同学欺负。“等他成家后,就想让我们多一些兄弟姐妹,免得像自己小时候那样。”


“家庭条件好的人可以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选择做自己喜欢的事,他们背后有父母和整个家庭作为支撑。但对于我所在的家庭而言,选择有时是被动的,一旦做出选择,就需要比别人付诸更多努力。”郭清说。


郭清老家有拜神的传统。拜神时如果能将猪头作为祭品,就算是最高礼遇。郭清每次去参加重要比赛时,父亲都会带着猪头去拜。这次巴黎奥运会,父亲在女儿出发那天拜了一次,比赛当天又拜了一次。


郭权福在微信里对郭清说:“这样我的女儿就可以’运气满满’了。


她回复道:“这一路走来,运气已经很满了。”


回首过去12年,郭清曾怀疑过自己当初的选择,也曾想过放弃,但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当她确定自己可以站到奥运会的领奖台上时,再也控制不住情绪。那一刻,她感觉“光终于照进了我的世界”。


当年那个一心想要“走得更远一点,才能过得更好一点”的小姑娘,如今已成为中国跆拳道的骄傲。


我问她:“过得更好一点的梦想实现了吗?”


她沉吟了几秒:“算实现了吧。您觉得实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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