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尼黑是我的一个避风港。”网球运动员李娜曾在2012年出版的个人自传《独自上场》中这样写道，她在慕尼黑有自己信任的医生和体能教练。“当我的伤病不允许我再作战或者需要放松、调整的时候，我也会来到这里。”整个职业生涯，李娜的四次膝盖手术全部安排在德国，由伦贝克医生完成。
除了像李娜这样的世界冠军外，还有大量来自中国的职业足球运动员到德国进行膝盖韧带重建手术。
过去十多年，Hessingpark医院的医疗总监乌尔里希·博尼施曾为三十多名中国球员做过膝盖手术。为了能治好伤病，这些球员不惜乘坐10多个小时的飞机，花费三四十万元，在德国待上两三个月。
或许全世界的治疗和康复手段大同小异，但在不同理念和技术细节的影响之下，又会给本该相同的结果带来不一样的呈现效果，所以便有了根据自身需求做出的选择排序。
德国运动医学的优势是什么？为什么会让那么多运动员不远千里来此手术？是什么原因让李娜将这里称之为避风港？带着这些疑问和好奇，懒熊体育走进德国的专业医院和康复中心，探寻他们的思想、方法论和成功之道。
医患间的信任关系
第一次走进博尼施办公室的人总会被那些挂在墙上的运动服吸引。通过衣服上的名字，可以很容易地辨识出它们的主人：迪亚拉、莱因哈特、圣克鲁斯、李雪芮……在外面的世界，他们是知名运动员，可一旦进入到这个10多平米的办公室，便会成为博尼施的医治对象。对职业运动员而言，医院，尤其是骨科医院，是那个让人又恨又爱的地方。
“几年前，莱因哈特在德甲比赛中受了很严重的伤。”坐在办公桌前，博尼施向懒熊体育讲述了这位奥格斯堡队后卫的伤病情况——膝盖十字韧带断裂、半月板撕裂、内侧副韧带撕裂、软骨损伤。他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放在20年前，一个运动员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可以直接退役了。”
但随着影像技术和核磁共振技术的提升，如今的骨科医生可以精确地检测出每一处损伤部位的情况，然后根据检测结果进行手术。也正是因为医疗水平的提升，才使得莱因哈特七八个月后重返德甲赛场，让职业生涯继续。
▲博尼施办公室墙上挂满了球衣。（摄影：赵宇）
同样的故事也发生在前德国国脚赫迪拉身上。2013年11月，赫迪拉在代表德国队同意大利队比赛时受伤，膝盖十字韧带撕裂。此时距离巴西世界杯开幕还有七个月，很多人认为他会错过这次大赛。
赫迪拉从意大利回到德国后，第一时间来到博尼施的诊所进行手术。6个月后，他重新回到德国队，并随队一起拿到了世界杯冠军。
在当时，赫迪拉的故事被德国人视为传奇。博尼施认为，传奇产生的原因有两点：一是医疗技术的提升，二是运动员自律。赫迪拉在整个过程中不打折扣地执行了医生和康复师提出的要求，以至于这件事过去10年后，博尼施仍旧会有如此感叹：“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发现比他更自律、更意志更坚定的运动员。”
赫迪拉和博尼施后来成为好朋友，他有一年在西班牙略卡岛举办生日宴会时，专门用私人飞机将博尼施从慕尼黑接到岛上，同自己的家人、朋友一起庆祝。
对于如何建立医患间的信任关系，博尼施认为医生的精湛技术和医院的舒心环境会起到决定作用。
前拜仁慕尼黑球员施魏因斯泰格曾在博尼施的诊所进行膝盖手术。因拜仁俱乐部有“神医”沃尔法特，施魏因斯泰格手术后不必留在医院，可以直接返回慕尼黑。
可就在手术10多天后，博尼施突然接到了施魏因斯泰格的电话：“我能不能去你那里拆线？”
他听罢很是错愕：“你不是已经回到拜仁俱乐部了吗？”
对方在电话里说：“你们医院厨房的蛋饼太好吃了，我要回去一趟。”
博尼施是笑着讲出这个故事的。在他看来，如果医院能为患者提供更好的服务，哪怕是伤病这样令人不开心的事，也能找寻到“开心”的一面。
医生只是助攻者
博尼施的诊所名为Hessingpark，位于距离慕尼黑一个多小时车程的奥格斯堡市，建成于2002年10月。这家专业的骨科医院将内部科室功能细分为踝关节、手部和肘部、髋关节、膝关节、肩部和脊柱，每个科目都有对应的医生。
作为医疗主管，博尼施过去22年主刀了一万三千多台手术，其中约1100人为职业运动员。除上述提到的运动员外，罗本、比达尔、阿拉巴、吕迪格等人也曾在这里进行手术。
▲博尼施（右6）所在诊所等医疗团队。
博尼施认为，和过去相比，如今的运动员参加的比赛过多，这也使得他们的身体处于超负荷状态。如果没有很好的基础和体能储备，很容易出现伤病，尤其是膝盖韧带。一旦韧带断裂，就需要通过手术的方式进行重建。
美国重建膝盖韧带时曾用过这样的办法——将死去的人的肌腱取出，用它为患者连接被撕裂的韧带。可对很多人而言，“将死去的人的身体的一部分植入到自己的身体”这件事是从情感上无法接受的，所以博尼施采取了另外的办法——从患者髌骨上方股四头肌处附近取出一小块肌腱，移植到膝盖部位，但这就要腿部开两个刀口。
中国目前使用的是人造肌腱技术。对于普通人来讲，这样做问题不大，但对于运动量更大的运动员而言，取于自己身体内部的肌腱在融合上要比人造肌腱更自然。所以哪怕要有两个刀口，博尼施也更愿意采取这种方法。
博尼施说，自己刚开始学医时，为了防止出现韧带断裂的情况，患者做完膝盖前交叉手术后需要用石膏将膝盖固定，腿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能活动。但现在医疗水平提升了，患者做完手术后可以马上在支架和护具的帮助下进行活动，这也能在某种程度上缩短康复期。
不过博尼施也表示，哪怕现代医疗水平再先进，患者从手术到完全康复，需要的时间也和过去差不多。“我们可以通过先进的技术更准确地修复损伤部分，但人的身体的恢复能力和三四十年是没有区别的。”博尼施说，膝盖韧带断裂从手术到回到运动场需要六到八个月时间，他很认同懒熊体育提出的中国俗语“伤筋动骨一百天”。“我们不能进入‘完全相信医学技术，不相信身体和自然规律’的误区。不能总说我们拥有最好的技术，就能让膝盖前交叉韧带重建四五个月后便复出，那是不现实的。”
基于此，博尼施提出了“不要试图与自然对抗的原则”，他说：“好的骨科或运动学科的医生，一定要把自己的身段降低，不要试图去和自然规律对抗，也不要把自己视为可以改变运动员职业生涯的人，我们只是利用自己的技术给自然和人的身体做一个助攻，更好、更准确地和自然一起打配合。”
康复与手术同等重要
博尼施对懒熊体育强调，对一个膝盖韧带重建的患者而言，手术和术后恢复的重要性各占一半。他的诊所除各个科室和手术室外，还设有康复中心。康复中心分上下两层，有专门的康复师为患者提供服务。康复中心内除各种健身器材外，还有液氮冷疗舱、Icaros虚拟现实核心平衡训练仪等专业设备。
像这种专业的康复中心在德国有很多。前德国国家队、拜仁俱乐部康复师奥利弗·施密特莱因就在慕尼黑开设了一家名为OSPHYSIO的康复中心，这里既有康复治疗室，又有供患者训练的器材室。
奥利弗告诉懒熊体育，他的康复中心共有10名康复师和体能师，他们会根据每个客户的身体情况，制定一个详细的工作计划和康复目标，然后计算出康复对象可以恢复正常走路的大概时间。如果是职业运动员，还可以估算出重回训练场的时间。自2008年创办以来，康复中心接待的职业运动员约占20%。
▲奥利弗在慕尼黑的康复中心。（摄影：赵宇）
作为康复中心的创始人，奥利弗在足球领域里有着令人羡慕的履历。1990年代，他曾担任德国青年队的康复师，1998年随德国队征战世界杯。2002年，他加盟拜仁慕尼黑俱乐部的、康复团队，2006年随德国队参加了在本土举办的世界杯。因和克林斯曼私交甚好，他过去一年曾受邀前往韩国国家队工作。
奥利弗坦言，职业足球队的工作机会会令人羡慕，但自己却不喜欢那种没有任何新意的、周而复始的工作状态。
为激励走上创业道路的自己和康复中心员工，奥利弗办公室里摆着一个画框，上面写着五个词：sollte(应该)、haette(如果)、koennte（可以）、wuerde(将会)、machen（去做），前面四个词都被打上了象征划掉的横线，只保留了“machen（去做）”。他想告诉所有人，要行动起来，不要为自己找任何借口。
奥利弗认为，想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康复师和理疗师，最好有运动背景，并始终保持运动。“一个没有经历过肌肉酸痛或者伤痛的康复师，是无法和康复者感同身受的。”奥利弗称这种“感同身受”是拉近医患关系最好的纽带。“康复工作从来都不是你做一个示范动作，让参与者跟着去做就可以了。”
除感同身受外，奥利弗认为中立的态度也很关键。“不要成为任何人或者俱乐部的粉丝，否则你会在‘帮他尽快康复’想法的驱使之下，提出他达不到的要求，这显然是不合适的。”
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奥利弗期待这种先进技术给整个行业带来改变。“现在是康复师用眼睛看康复对象的动作是否标准，这工作未来或许通过人工智能就可以完成了。输入一套程序后，人工智能会告诉你哪里做得对，哪里做得不好。”说罢，奥利弗半开玩笑地说：“这样将来可能就不需要我们了。”
如何成为医生和康复师
如何成为一名外科医生或康复师，德国有一套自己的标准流程。
早些年，从事康复师和理疗师的人主要出自职业技术学校。他们中学毕业后进入职业技术学校学习，经过三年的培训后到诊所或医院入职，每年都要进修和学习。另外也有学按摩出身的人，在经过康复和理疗专业的培训后，转变成康复师和理疗师。
最近这些年，德国的一些大学院校，尤其是和体育相关的学院，开始设置康复和理疗专业，报考此类专业的学生毕业后也可以成为康复师或理疗师。与前辈们相比，他们属于学院派。
在德国，成为康复师、理疗师的途径相对宽裕，但要想成为像博尼施那样的骨科医生，就会走上一条更窄、更长的路。成为具有独立行医资格的医生的前提是要先考上医科类大学，医学专业在德国属于限制性学科，需要很高的分数，只有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的人才有资格申请。
除牙科外，其他医学专业的学生要在大学读5年基础知识，毕业前进行学位认证考试。通过考试后前往医院进行一年时间的见习，这期间学习的还是医学基础知识。不过和学校相比，这些基础知识源于病床和病房，更具实践性。学习期满再进行第二次国家医师资格认证考试，通过考试后便意味基础医学的学习全部结束。
到这时，这位学习了6年基础知识的学生，才可以选择自己未来从事的专业。假如打算往骨科方向发展，就需要选择对应的医院和导师，以助理医生的身份到医院一边工作，一边进行骨科专业培训。这样的状态持续5年后，还会有一次专业考试，通过后便可拿到独立的行医执照。一个德国学生从上大学到可以独立行医，最快也要11年时间。
“德国人始终对医学秉承专业和严谨的态度，规定医生必须要有非常扎实的理论知识。”博尼施说。
▲懒熊体育特派员赵宇与博尼施合影。
不过和其他人比，博尼施是个特例，他1982年进入慕尼黑路德维希·马克西米利安大学学习，大学还没毕业就获得了到美国医院实习的机会。
1988年大学毕业后，博尼施在国内做了几年助理医生后前往英国、瑞士学习，并于1998年回到德国。在博尼施看来，作为一名医生，除了要学习本国的基础医学知识外，也要尽可能地让自己做到国际化。“全世界的外科技术没有太大区别，但每个国家却还有自己的特点，我们需要把海外的知识和德国的方法进行融合，这样才能有所突破。”博尼施说。
无论博尼施还是奥利弗，年龄都已超过或接近60岁，并成为各自领域里的专家，但他们仍旧秉承专业主义精神和“活到老学到老”的理念，在工作时不断挑战未知世界。就像奥利弗那样，当自己觉得眼前的工作已没有新意和挑战时，哪怕身处拜仁慕尼黑、德国队这样足球领域的超级航空母舰之中，也要毅然决然地跳下船，去创业，去选择自己想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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