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旭做日本足球青训的思想起源还要从他的儿子说起。
2020年,他从天津天海转会至上海申花,大儿子杨竣皓那时已8岁。虽然在天津时也接受足球培训,但并不系统。来到上海后,他打算找一家专业的足球青训机构,让儿子接受更好的足球培训。
利用空闲时间,杨旭走访了上海市的多家青训机构,发现过了二三十年,中国青训的方式和自己小时候没有太大区别,“还是最传统的那一套东西”。他希望能有所改变,找到不一样的突破口。
经上海申花俱乐部领队毛毅军介绍,杨旭把两个儿子,杨竣皓和杨竣凯送到日本教练高桥亮也所在的足球俱乐部。从2020年到2022年,他的两个儿子多数时间都在高桥教练的培训班中学习足球。
疫情过后,高桥亮也打算离开中国,回老家大阪发展。儿子的足球刚有些起色,教练就要离开,这让杨旭一时不太能接受。他主动找到高桥教练,希望他能留下来,“哪怕只给我儿子做私教也行”。他的建议没有被采纳,高桥亮也还是回到了大阪。
就是在那两年,杨旭开始意识到日本足球青训的特别之处。2022年年底,他决定带着两个儿子去日本学习足球,自己也顺便对邻国的足球进行深入考察。
他带着孩子在日本东京待了三个月。刚到时,杨竣皓除身高和技术有一定优势外,剩下各方面都落后于日本的同龄人,他和儿子都有过“别踢了”、“放弃吧”的念头。
▲日本教练到杨旭家里给他儿子讲战术。
可是,足球是孩子的爱好,父亲的理想,他们不甘心就此退出。
坚持了一个月后,杨竣皓慢慢适应了节奏。带队的日本教练对杨旭说,你儿子有头脑,有身体优势,但由于他之前和日本同龄人所处的足球环境不同,想要立刻蜕变并不现实。“可以等几年,看他18岁后怎么样。日本足球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对杨竣皓和杨竣凯而言,那三个月是一个见识更大足球世界的契机;对杨旭而言,那是一个足球认知体系和未来发展规划的转折点。他回国后便动了提前退役,创办日本足球青训俱乐部的念头。
2023年4月11日,在合同还有几个月才到期的情况下,杨旭决定提前退役。他说,凭借当时的身体状况,即便离开申花,也可以找到踢球的俱乐部,但他想以一种体面的方式告别,“不想等自己彻底踢不动时再离开”。
退役后,他开始着手创办朝日俱乐部。为了将高桥亮也教练请回中国,他去了两次大阪,把自己的理念讲给对方听。他对高桥教练说:“我非常希望你能回到上海和我一起做青训,为上海足球和中国足球培养出一批会踢球的孩子。”在杨旭的反复劝说之下,高桥亮也回到了上海,目前在俱乐部担任训练总监。
俱乐部之所以取名“朝日”,一方面是因为它的日本足球特色,也因为“朝日”二字和“旭”字意思相同。“肯定不能叫旭日,那样别人会以为这是我的前队友赵旭日搞的俱乐部。”杨旭说。
2023年7月1日,朝日足球俱乐部在上海长宁区遵义南路落地,用不到一年时间招收了1300多名会员。俱乐部目前有两名日本教练和4名中国教练,有时也会邀请日本的青训教练前来开办特训班。除常规的足球训练外,俱乐部还会专门开设运控球、射门、体适能、跑步姿势纠正等课程。
“日本足球把足球场上的每项技能都进行了细致的拆分,他们有只针对某一项技能的培训班,我们也在学习人家的细致和专业。”杨旭说,朝日俱乐部接下来还要开室内足球课程。
从去年7月组建至今,朝日俱乐部已创办将近一年时间,在财务方面做到了收支平衡,小有盈利。
过去这几个月,也曾有投资人找到杨旭,希望能入股俱乐部,将培训的辐射面积扩大至全国。杨旭说,自己对新投资人的加入持开放态度,“但我觉得俱乐部现在还处于一个不成熟的阶段”。俱乐部的日籍员工对杨旭说过的那就话让他一直记在心里——“在日本,人们希望把一件事做到极致后再去复制粘贴”。
“如果我是个商人,开个饭店,巴不得赶紧复制粘贴,迅速挣钱。但我是个足球人,足球改变了我的人生,我也应该对这个行业充满敬畏心。”杨旭说。
杨竣皓和杨竣凯最初也在朝日俱乐部踢球。第一次从日本回来后,杨旭就开始着手为儿子办理前往日本踢球和读书的手续,并于2023年9月正式将儿子送到了东京,两人目前就读于国际学校,效力于FC TRIANELLO Michida俱乐部。2020年,该俱乐部曾拿到日本U12联赛冠军。
谈及将儿子送到日本的原因,杨旭称那里的训练方法可以帮儿子在15岁前找到适合亚洲人的踢球方式。
为了照顾孩子,杨旭的妻子长期留在日本,他的父母和岳父母也会轮流来到东京,帮着一起操持家务。
日本的青训俱乐部几乎每个周末都有比赛。如果比赛安排在距离市区两三个小时车程的地方,他和两个儿子早晨五点半就要出门,晚上七八点才能回到家。带儿子踢球的同时,还要照料自己的俱乐部,他有时会乘坐凌晨两点的廉价航班从东京飞回上海,处理完当天的工作后,再深夜返回东京,这样就不会耽误白天送儿子去踢球。
自去年开始创业以来,那个“退役后就躺平”的梦彻底碎了。坐到我面前时,杨旭低下头,让我看头顶的几根白发,然后小声说:“过去这一年白头发明显增多。”
最累的时候,他曾说要重出江湖,去做职业球员。但这不过是疲惫时自我调剂的玩笑话,现实迫使他必须接受挑战,带着儿子和青训俱乐部一起向前走,去实现“用日本足球的方法战胜日本足球”的理想。
▲杨旭与懒熊体育赵宇聊日本足球。
以下为杨旭自述:
加法与减法
2022年年底,第一次带儿子到日本学习足球时,看到他与日本小孩的差距,我会感到迷茫、不自信,有时甚至会绝望。日本的小朋友从4岁就开始接受足球培训,而我的大儿子是从8岁开始的,赶不上人家很正常。
作为家长,我不能把不好的情绪传递给孩子,我告诉他们既然水平和人家有差距,就做好当下,认真对待每一堂训练课,剩下的交给时间。算上第一次去的三个月,儿子如今已在日本学习足球将近一年,进步明显。
观看日本孩子的训练,我能明显感觉到他们对于攻防转换速度和高强度压迫的重视。我们总说日本足球技术好,但日本足球现在已经不谈技术了。在他们看来,技术好就像吃饭会用筷子,是最基本的技能。没有技术,就不要谈足球。
▲朝日俱乐部小朋友赛后向家长鞠躬致意。
中国孩子拿球后喜欢一停二看,日本孩子会在比赛中给你不停地施压,你刚一拿球,对手已经扑到你面前,恨不得脸都贴上了。你可以过掉他,但第二个人紧跟着又扑上来,我们的孩子根本不适应这样的节奏,这和训练方法、训练习惯有很大关系。
小学六年级之前,在日本川崎前锋训练的小朋友在足球场上可以随便带球,他们希望每个人在比赛中将自己的技术能力展现到极致。可一过了六年级,就没人在场上这样带球了,所有人都按照教练的战术去踢比赛,形成一个体系。这种变化,是突然之间发生的。
我也问过川崎前锋的教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他们说,孩子小时候要做加法,一旦到了12岁,就要做减法。孩子们的个人技术水平基本差不多,教练要在这个基础上把会传球、速度快、脑子好的人留下。如果你只有技术,只会带球,对不起,你要被淘汰了。
可是,我们的青训从孩子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做减法。为了出成绩,让孩子们简单地打长传球,配合越简单越好,射门也是如此。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在青训阶段是容易出成绩的,但等他们长大之后,真正想给自己做减法的时候,发现过去一直在做减法,已没有什么可减的。
身为足球人,我能理解那些想要短期出成绩的青训机构的难处。在目前的环境下,一旦无法取得成绩,就意味着招不到孩子,招不到孩子就意味着没法生存。在生存面前,理想不值一提。这很残酷,也很现实。
我能理解有些青训俱乐部想要短期内出成绩的苦衷,但不意味着我也这么做。我告诉自己俱乐部的教练和家长,我们需要五年,甚至更长时间去打磨,这势必会导致短期内没有成绩,可一旦我有了成绩,就会是一个巨大的跨越,别人再想追我,就永远都追不上了。
基础与选拔
上届十二强赛,国足在与日本队比赛时被对手完全压制在半场。我们没有控球能力,拿到球后只能一个大脚踢向前方,让前锋去追,这样的进攻是没有意义的。看过比赛后,我只想说三个字:无力感。
在这些球员小的时候,包括我们小的时候,和日本球队比赛是有优势的,原因是我们有身体。日本球员技术好,我们可以用身体怼,我小时候就这么踢,很管用。可一旦过了18岁,再这么踢就没用了,人家的身体也发育起来了。
记得前几年在上海浦东球场办过一次青年邀请赛,日本大阪樱花俱乐部梯队拿到了冠军。即便申花和海港梯的队组成联队,也没踢过日本球队,输了四五个球,这就是差距。
日本足球为什么能成功?除了合理的训练方法,还有强大的基础。
在日本学习足球这将近一年时间里,我儿子几乎每个周末到要参加比赛。到目前为止,他们的对手没有重复过。在日本,和上海长宁区差不多大的地方,会有700多支青少年球队。尽管水平各不相同,但这基数却令人羡慕。
日本小朋友训练、比赛时,场边经常可以看到球探的身影。他们会持续不断地关注那些出色的孩子,这些孩子进入中学后,职业俱乐部梯队会将他们全部收走。
川崎前锋俱乐部选拔梯队球员时,有3000多人报名。外人会认为他们是从3000多孩子中选出18个,但实际上有10几个人早已被球探选好了,最后其实是从3000多人中选出五六个人。进入梯队的孩子不意味着就此开启了职业足球的大门,他们接下来还会面对各种竞争。
▲周末参加比赛的日本小朋友。
那些没被选上的孩子可以参加其他俱乐部的选拔,哪怕被分散到学校、社会上的足球俱乐部也不等于就此失去踢职业足球的机会,很多日本职业球员是因在高中联赛表现出色才得以进入职业俱乐部梯队的,比如本田圭佑,他就曾在大阪钢巴俱乐部梯队选拔时落选,然后在高中联赛中脱颖而出。
而我们这里,如果你在第一次选拔时没有胜出,就意味着永远被淘汰了。有些潜力不错的孩子甚至还没来得及被选拔,12岁时就因学业压力过大,自己放弃了,想想都觉得遗憾。
苦练与科学
自从到日本陪儿子踢球后,我始终都很忙,每天要接送孩子们上学、训练。除了足球课外,还会带他们加练体能。
日本足球俱乐部每周训练三次,周末两天用来打比赛。真正深入到日本足球后我才明白,所谓“不训练”的那两天,并不是真的不练,他们会利用这个时间参加社会上的各种足球培训班,就像中国家长带孩子补课一样。
社会上有专门练技术的培训班,还有专门练体能的,这些培训班每堂课都有二三十人参加。按照中国的思维,教练完全可以把孩子们组成一支球队,出去打比赛。但日本人不这么做,他们的教练认为自己的特长只有这一项,每天就教孩子练这一项,把它做到极致。
在日本踢球真的很卷。他们周末的比赛从早上八点半开始,一直踢到下午四点半,一支球队8场比赛起步,每场比赛20分钟。他们就这样一直踢,间歇时或是完成午饭,或是在教练的带领下继续训练,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记得有一次看浦和红钻俱乐部办的青少年杯赛,8支队伍从早晨九点半踢到下午四点半。当时是夏天,坐在场边的我即便打着伞,都感觉要被晒糊了,可孩子们仍旧在踢,比赛节奏没有因为天气热而变慢。
在日本,有些小孩子的比赛被安排在中午十二点半。东京的夏天很热,穿鞋站在球场的人工草坪上会觉得烫脚,但他们却不会因此改变比赛时间,希望用这样的方式磨练孩子们的意志。当然,场边会有医护人员随时待命,不允许出现安全事故。
去年,我家老二跟随球队参加一次小型杯赛,也是从早晨踢到下午。在我看来,全部比赛结束后孩子们已经累得动不了了,但教练却要求他们加练折返跑,跑时都要全力冲刺。他们就这样跑了35分钟。我家老二最后是哭着跑完的,但日本的小朋友却一点事没有,他们已经习惯了。
▲日本小朋友踢完比赛浑身是泥。
在中国,下雨不能练,下雪不能练,天气热不能练,最后的结果就是孩子变得很娇气,一遇到困难或环境改变,就会不知所措。平时家长照看得非常好,孩子也因此失去了自主能力。我经常看到日本的小朋友在大雨里训练完后,换一身干净的衣服,穿上雨衣,一个人坐电车回家了。来日本前,这些都是我无法想象的。
我的老大哥徐亮曾说过一句话:“足球,别跟我玩儿科学,就是练。”我非常认同。我们现在总强调科学训练,结果确实做到了“科学”,却没有了“刻苦”。人们总说欧洲足球、日本足球一周三练,却没有关注人家的训练强度和比赛强度,忽视了人家平时的自主加练,真的以为一周练三次就够了。所以说,我们现在的所谓科学训练,很多都是伪科学。
梦想与耐心
在中国,你如果问一个踢球的孩子,将来的梦想是什么,他顶多说踢世界杯。我小时候连踢世界杯都不敢想,以为代表大连万达队比赛就是人生最高目标了。
但如果你问日本踢球的孩子,他们会说“我要夺得世界杯”。本田圭佑即便落选过职业俱乐部梯队的选拔,仍对别人说自己将来要成为AC米兰队的10号球员。
他们有自己的梦想,并愿意为之付出。我们有时候连想都不敢想,这挺最可怕的。
近距离观察日本足球将近一年,总会被人问同样的问题:中国足球什么时候才能追上日本足球?我保守估计,10年,或者20年。我说的是起步追赶,不是超越。我现在根本不敢想“超越日本足球”这件事。
我们也在陆续送一批孩子到国外发展。在高水平的足球环境中,他们确实能得到锻炼,但那只是一小撮孩子。我们需要的是一批又一批的孩子涌现出来,只依靠目前在国外发展的这十几个人是不现实的。
▲杨旭在场边拍摄儿子比赛。
球迷以前管我叫“虐菜前锋”,说我只有在踢弱队时才能进更多球。我当时很不爱听,但现在发现,球迷给你起外号是因为你踢球有特点,别人把你记住了。就像郜林被称为“郜飞机”,那还不是因为他总能获得射门机会。
再看看现在,还有几个球员有外号?武磊叫“武球王”,韦世豪叫“韦少”,还有谁?我们这里不光球员断档,就连外号都断档了。
我有几次和教练聊天时,会掏出手机,让他们看我当年随国少队在日本拿到亚少赛冠军的照片。显摆过后发现,照片上的时间是2004年,距离现在已过去20年,然后瞬间觉得很失落。我们现在的国青、国少队不但不能拿到冠军,就连小组出线都困难。
过去这十多年时间里,我们走了太多的弯路,有太多急功近利的思想阻碍了中国足球的发展。我们需要用十年时间来打牢基础,培养出一代人。在这期间,哪怕输给越南、泰国、缅甸、老挝,都不能动摇——我们要有10年后见的决心和信念。
但是,中国足球又缺乏这样的耐心。
所以我做青训要从兴趣开始培养,让孩子们慢慢成长。等他们有一定能力后,我会把他们输送到日本或其他足球发达国家,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我知道,凭借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改变中国足球现状的,但我可以先改变一小撮人,然后再慢慢将范围扩大。
我今年36岁,活到80岁应该问题不大,希望那时的中国足球给人带来的是快乐,这样我们的努力也算没有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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