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游戏和电竞业界的老牌巨头，Valve的行事风格一向低调却一鸣惊人。一则短短300字的公告，Valve就把《反恐精英》电竞赛事的特许经营制度给“Ban”掉了。

8月4日，CS:GO、DOTA2、Steam平台的母公司“V社”Valve在Steam社区向全体用户发布了一则公告。这则名为《公平的竞争环境》的公告中提出，从2025年开始，《反恐精英》电竞赛事会进行三项改革：

1. 《反恐精英》的赛事组织者不得与参赛队伍产生任何独特商业关系或利益冲突。

2. 所有比赛邀请由Valve官方排名系统或开放的资格赛决定名额

3. 对参赛战队的任何奖励补偿，包括奖金与其他的形式，都将公开透明，以客观标准交由社区监督。

▲Valve发布的简短公告

对于改革，Valve给出的理由也很简单——特许经营制度的商业行为让部分队伍具有了特权，他们希望《反恐精英》电竞的环境纯粹且公平、公开。

Valve的这则公告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

纵观目前的电竞行业，特许经营制度也即通俗而言的联盟制，经过英雄联盟电竞的应验之后迅速被各项赛事效仿，成为了许多电竞赛事优先考虑的制度——英雄联盟各地区的顶级赛事、《绝地求生》赛事、《守望先锋》联赛、王者荣耀的KPL联赛，世界范围内可见的顶级电竞赛事，无一例外采用了联盟制，或是半开放式的联盟、公开赛混合制度。这其中也包括了目前CS:GO最大的两个第三方赛事公司ESL与BLAST旗下的赛事，他们采取的正是混合的联盟制度。

这种起源于北美职业体育赛事的商业联盟是一个封闭的制度，与赛事方达成合作的队伍缴纳一笔费用就能永久获得赛事的席位。想要加入或退出需要买卖赛事现有的席位，又或是寄希望于联盟官方扩大赛事规模。“稳定”是联盟制的最大优点，也是这类赛事商业吸引力普遍更高的原因。

Valve的这颗炸弹，无疑是投向了电竞的主流声音，和大部分人唱起了反调。

作为资历可以与暴雪比肩的老字号，Valve虽然擅长“无为而治”，但一有了动作却往往能给行业带来惊喜。这次公开的“唱反调”，他们又能给行业带来什么呢？

1. 传统特许经营制度的动摇

过去6年，特许经营制度给电竞带来的成功是有目共睹的。英雄联盟靠着低门槛一跃成为有史以来最流行的电子游戏，又靠着联盟制规范职业联赛，成为了电竞历史上最成功的的赛事。不光关注度位于各项赛事第一，产生了破圈的影响力，全球总决赛期间，梅赛德斯·奔驰、亚马逊、路易威登、耐克等世界顶尖的品牌都曾参与赞助。仅计算英雄联盟的四大赛区，联盟官方与各支战队的赞助商加起来超过200个。无论是商业吸引力还是赞助总规模，英雄联盟都可以与一些传统体育赛事“掰掰手腕”。参与特许经营的队伍也在这种商业模式下获得了稳定的收入来源。

不过，联盟制就真的一个缺点都没有吗？事实上，不仅有，在不同的环境和经营下，联盟制产生的效果可能天差地别。

《守望先锋》联赛如今成了最典型的反面教材。几乎与英雄联盟同时推行特许经营的他们，本身在基础上并不薄弱——激烈的竞技、庞大的玩家基础、跃跃欲试的投资方。然而，《守望先锋》将联盟制乃至一个游戏公司在运营中能踩的坑都踩了个遍。游戏僵化、玩家流失、天价席位费与线下主场投入、向资方妥协破坏公平、糟糕的版权销售策略、公司丑闻导致赞助商退出，在英雄联盟电竞平稳走进第13年的时候，《守望先锋》联赛已经走向了破灭的边缘。

《守望先锋》联赛的失败原因可以说是多方面的，仅从特许经营制度而言，它暴露的是这项制度当中可能存在投入远大于收益、金钱因素影响环境公平、封闭环境活力不足等问题，这些问题，有些是联盟制本身的结构性问题，有些是环境造成的，也有经营能力不足、想法大于实际所导致的。

事实上，英雄联盟的赛事当中并非不存在这些问题，只是它的辉煌掩盖了背后渐渐积蓄起来的矛盾。今年爆发的北美赛区罢工事件暴露了其中的一部分。由于投入与收益无法对等，俱乐部联名请求联盟方面允许他们解散次级联赛的青训队伍，由此引发了联盟选手与教练的集体抗议，最终演变成罢工事件。英雄联盟的赛事虽然商业化程度高，但相对地，选手工资等人力成本也随之上涨，这也削弱了他们的盈利能力。

拳头公司电子竞技运营高级总监劳尔·费尔南德斯本周（8月26日）表示，英雄联盟电子竞技部门仍未能实现盈利。他在接受Axios采访时称，鉴于收视率下降，拳头公司正“试图找到自己的立足点”，并“想办法革新联盟”。

比起起伏不定但仍然差强人意的营收，联盟制固定席位产生的结构问题却是一直存在，它也在竞技层面上导致了一些极端情况的发生。一来是特许经营队伍会牢牢掌握联盟的固定收入、商业合作、流量曝光等各项资源。随着时间推移，联赛进一步发展，合作队伍将变得越来越强，进入联盟的门槛，也就是席位费以及运营成本越来越高。除了实力雄厚的资方，鲜有人能后起直追。这是发生在各类联盟制电竞赛事中的普遍情况。CS:GO每年所有的S级赛事，最终进入前列的大都是特许经营队伍，最好的选手与教练，也大多在这些队伍之间流动。

▲BLAST Premier的10支合作队伍

另一种情况，则是队伍在成功进入联盟后心安理得地削减投入，在没有保级危机的情况下，他们可以用最低的成本获得一份联盟的固定分成，到一年结束时，他们可能比中游认真投入的队伍要多出几百万元的盈利。这对于赛事的发展影响无疑是很差的，然而却没有相应的条例对这类行为加以制约。

作为在电竞特许经营上最成功的的企业，拳头游戏其实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并对联盟制的形式进行调整。在全新的电竞项目《无畏契约》当中，拳头就做了新的尝试。联盟的席位不再通过标价出售的形式获得，而是需要以队伍自身实力、影响力、发展计划等作为筹码，换取拳头方面的认可。进入联盟的队伍将无需再缴纳席位费，当然，他们的席位也就不可以转让。同时，拳头每年都会根据他们各方面的指标重新评估他们的资格。

拳头的这一方案让不少新面孔都进入了《无畏契约》的生态当中，新加坡的PRX战队就是一个例子，这支名不见经传的队伍进入联赛后统治了亚太赛区，又在今年两次国际大赛中名列前茅。同时，也有不少豪门战队没能通过拳头的准入标准，北美豪门Faze Clan、欧洲豪门G2都在此列，他们都是因为自身企业存在隐患遭到拳头的质疑。换做是传统的联盟制，购买席位对他们来说是易如反掌。

▲PRX最终获得今年全球冠军赛亚军

这种新的制度从拳头与整个《无畏契约》生态的利益出发，让联赛集合了世界各地最优秀的电竞俱乐部，他们或许不是最有名气和财力的一批，但却能让整个生态的发展更加良性。诚然，在摸清楚拳头的新规则后，能够中标的大概率还是豪门俱乐部，但这个制度至少能够遏制俱乐部“摆烂”。另外，过去的联盟制里，因为过度投入导致亏损退出，又或是资方将俱乐部当作短期的资产周转工具，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减少投机取巧的“问题”俱乐部，对于经历过资本泡沫膨胀与破裂的电竞产业来说尤为重要，也能让整个生态保持活力。

6年过去，拳头的调整、暴雪的失败、Valve的一刀切，都能说明以金钱作为唯一评判标准的传统联盟制是时候迎来变革。

2. Valve的想法，路线之争

除了联盟制本身存在的问题以外，Valve与其他电竞企业不同的思路，也促使了他们对特许经营采取一刀切的措施。如果说引领潮流，以我为主的拳头是电竞中的“火”，那么Valve行事风格更像是“水”。

在过去20多年当中，Valve的步伐迈得并不快，很多时候，甚至让人们觉得它有些“懒”。出了2却没有3的《半条命》；最近的两款知名“新作”分别是DOTA2和CS2，老瓶装新酒；几乎完全交给第三方运营的电竞赛事，Valve所做的，是提供授权和部分奖金；游戏内饰品，在Valve定下初始价格和品阶后，后续也交给市场自由买卖；甚至，像职业选手作弊假赛这种恶劣事件，Valve也似乎后知后觉地隔了许久才秋后算账。

近十年，Valve的大动作更多时候给人的感觉是针对外界变化的应激反应——在英雄联盟出现后，推出DOTA2，并开始作为厂商主导举办TI国际邀请赛；在任天堂Switch大卖，掌机市场重新受到关注后推出Steam Deck；在玩法近似的《无畏契约》取得巨大成功后宣布推出新作CS2。很多时候，这些动作的出现早有传闻，但往往是在大家失去注意后突然出现，以至于外界会认为Valve早就在做产品，受到外界的刺激才提前公布。

这或许是一种应激，但更多地与Valve的企业文化有着莫大关系。

在知乎上，一位Valve员工表示，在公司没有明确的等级体系和汇报制度，但是每个人都有义务将自己收集到的对所在项目有用的信息第一时间共享；没有人会具体告诉你要做什么，你必须针对你的项目想到一个事情，与组员讨论，然后想办法做好，哪怕是一个程序员也要站在公司全局的角度看问题；公司内部在工作上绝对信任彼此。

政治经济学家Yanis Varoufakis在Valve内部待了一段时间，他这样记录自己的所见所闻：在Valve的办公室，每张桌椅都配备了轮子。员工可以借助轮子在公司内随意移动，加入任何一个自己希望加入的工作组，或是组建新的工作组，这种行为不需要任何审批。轮子象征着Valve试图在公司内部创造的“自发秩序”。这种自发秩序不是由市场的价格信号形成，而是基于员工自己分散的、个性化的时间分配。

换句话说，比起一家公司，单纯用“组织”来形容Valve会更加合适，这种看起来无序而扁平的架构很像是区块链组织，但Valve却通过人的自发性去实现这一点。

Valve从未融资和上市，但没有人会怀疑他们的盈利能力——且不说世界上十分流行的两个电竞项目，仅仅是坐拥全世界最大的游戏平台Steam，就让他们成为了绝对的王者。所以，如此“任性”又不缺钱的Valve，想在电竞里走怎样的路线呢？公告里有着一部分的答案——一个公平、公开，竞技不受商业干预的比赛。考虑到Valve的企业文化，这个理由的可能性并不小。而不差钱的他们对于电竞的商业化也没有那么急迫的需求。

▲Valve公司总部

他们就像一个上帝视角的旁观者——甚至就是上帝本身。一个从零开始、纯净的、完全自发的生态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除此之外，他们不太关心，甚至想要将其“清除”。就像他们在公告中所说的一样：“当技术实力成为唯一的限制，《反恐精英》才会达到最佳状态。”

与Valve合作多年的ESL显然非常清楚他们的脾性，公司的高管在采访中表示，他们已经做好了改革的准备，并且也很欢迎Valve的决定。而新晋的BLAST看起来还有些不知所措，他们除了在公告当中表示已经清楚Valve的决定以外，还没有作出其他回应。

3. 电竞或许不止一条路，但罗马在哪里？

对于能稳定投入的大厂来说，他们更想要的或许是一个固定的生态，但对于难以从财力上与之比拼的小俱乐部，他们更想获得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当Valve宣布联盟制将在未来被禁止后，欧洲和北美的许多小俱乐部和新兴战队都发帖表达支持，英国的Guild Esports已经在寻求组建一支CS战队的机会。实际上，尽管豪门战队占据了顶级赛事的多数席位，但近两年的CS:GO Major赛事却往往能上演黑马逆袭的好戏，今年5月的最后一届CS:GO Major，站在决赛舞台上的GL战队就并非特许经营队伍。在Valve禁止联盟制以后，更多队伍看到了这种可能性。

当然，不论是在特许经营制度上不断发展，还是完全遵循自然法则让其自由发展，现在断言哪种方式才是电竞赛事的“正道”还为时尚早。毕竟，世界上有NBA，也有足球的五大联赛。拳头的特许经营制度固然在过去几年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如果综合电竞项目的寿命和发展来看，就连暴雪都得让Valve三分。存在超过20年依然屹立不倒的DOTA，过了20年还能再创收视和在线人数新高的《反恐精英》，他们还在书写新的历史篇章。

▲2006年出道的Karrigan，已经成为CS电竞的活化石

《反恐精英》就像是积累多年的传统体育项目一样，简单易懂的规则，稳定的游戏平衡，极高的操作上限，可观且还在增长的玩家基数。更重要的是历史积累下来的文化。除了在赛场上像“大表哥”Karrigan这样从1.6即将打到CS2的电竞活化石，以及地图上每一个电竞名场面的喷漆，社交媒体上也有越来越多CS玩家在分享他们父亲年轻时在1.5和1.6“大杀四方”的故事。而稀有的皮肤和贴纸，带着战队和选手的传奇故事被玩家在市场上自发追捧。这种文化积累形成的自发性与继承性，或许就是电竞存在的价值。Valve的这个原始的生态，已经完成了一种文化原始积累的一部分。

而不论是拳头还是Valve所选择的道路，“罗马”在哪里都会是他们需要思考的问题。一个行业存在的意义本就是从业者需要探究的终极问题。电竞本身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不是游戏的衍生行业，也不是对传统体育的单纯模仿，而是属于电竞自己的存在意义。对于目前的受众而言，它是否有独立存在的必要？至少从电竞目前的商业模式来看，从业者们还没有看到最终的答案。

电竞的商业模式目前主要依然要靠外部输血，超过6成的收入来源于赞助，除了游戏内饰品和皮肤以外，电竞队伍自己的周边产品销量可以说少得可怜。而这个不健康的模式下面，是整体仍然难以盈利的情况。资深电竞媒体人Richard Lewis近日在假期中发文抨击如今的电竞商业模式与粉丝文化，言辞之激烈，令人侧目。但他描述的核心问题却十分清晰——电竞有着太多的“表面预期”。无需专业的运营，靠画饼充饥就能融到大笔资金的俱乐部；网络上不愿意为电竞掏哪怕一美元的大批所谓粉丝，他们只是将电竞作为自己情绪宣泄的渠道，破坏性远远大于建设性。所谓数以亿计的电竞粉丝群体，假如有一天比赛需要收费观看，又有多少愿意花钱？

▲《守望先锋》联赛版权曾卖出9000万美元，但仅仅是昙花一现

当流媒体带来免费时代，在这里起步的电竞却难以跨过付费的门槛。但电竞不是手机里的地图导航，人们不会天天围着它转，付费或许是电竞必须突破的瓶颈，这不仅是筛选粉丝群体的方法，对于想要入局电竞的资本和品牌来说，付费也是迷雾中的火把，让他们看清市场到底有多大，最值得投入的地方在哪里。在电竞遭遇“资本寒冬”的如今，这个问题看起来更加紧迫。

这或许也是Valve的想法，假如电竞项目和俱乐部不能自发形成内循环，那么被市场淘汰也是很自然的一件事。这也是Valve和《反恐精英》可能会面临的风险，正如《反恐精英》人气主播 Alex 'Mauisnake' Ellenberg 在 Twitter（X）上调侃道：“如果你正从 CS 电竞赚钱，那就准备少赚点吧；如果你没有从 CS 电竞中赚钱，你可能还是赚不到钱。”

毕竟，这么多年了，我们不能再依赖等着蛋糕会自己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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