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足球圈里，高雷雷始终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存在。

他成名于北京国安，2007年以自由身的身份加盟芬兰超级联赛劲旅迈帕俱乐部。那时的中国足坛还不存在“自由转会”一说，哪怕合同到期，也要服从俱乐部安排。

但“博斯曼法案”规定，球员与俱乐部合同期满后有权在不支付任何转会费的情况下去欧盟国家踢球。在法案的帮助下，高雷雷来到芬兰，成为中国足球历史上第一位使用“博斯曼法案”的职业球员。不但代表迈帕俱乐部参加芬兰超级联赛，还出现在了联盟杯的赛场上。后来，他又到澳大利亚、美国等地踢球，2011年第一次退役。

退役后，他离开职业足球圈，开日料店、做公益，目前已出资建了19个球场。没成想，他在退役5年后重新复出，去了巴塞罗那，从西乙B一直踢到西乙，40岁正式退役。

20多年职业生涯，高雷雷有太多关于职业足球的失望，甚至在西班牙踢球时也见识到个别俱乐部存在和中国足球一样的潜规则。但他对懒熊体育说，当自己在40岁那年以一种圆满的方式退役时，“过去经历的一切就都释怀了”。

▲和西班牙人俱乐部u17梯队教练组在一起合影。

以下为高雷雷自述：

恒大没外援踢西乙B会降级

2011年3月，我第一次退役，暂别职业足球舞台。退役那几年，我开过餐厅，做过公益，捐助修建了19个球场。

2015年2月，我去西班牙巴塞罗那旅行。与朋友聊天时，我开玩笑说，退役这5年体型没变，一直跑马拉松。“是不是可以考虑复出，到西班牙踢球？”

一句玩笑话，朋友当真了。他帮我联系了西乙B的科尔内利亚俱乐部。西甲没改制前，西乙B处于联赛的第三级别，上面还有西甲、西乙。

那年7月，我到科尔内利亚队试训，8月结束试训回国。我对自己的表现并不满意，毕竟退役了那么久，职业足球和平时踢的业余足球、跑的马拉松是两码事。

没成想，俱乐部10月份给了我一份合同，理由是在我身上看到了热爱和潜能。就这样，我在退役5年后重新复出，参加西乙B联赛。

有人开玩笑说“一个中国的厨子居然可以去踢西乙B”。确实，我自己开餐厅时扮演过很多角色，厨师、服务员、刷碗扫地的勤杂工。开餐厅让我积累了管理经验，这和管理一个职业足球俱乐部差不多。

总有人问我西乙B究竟是什么水平。客观来讲，西乙B的球队属于半业余性质，球员月薪最少300欧元，最多2000欧元。因为挣不到太多钱，队友们上午训练，下午上班。

▲以队长身份代表科尔内利亚队比赛。

可就是这样一个半业余性质的联赛，水平依然很高。离开科尔内利亚俱乐部后，我转会去了同样来自西乙B的胡米利亚俱乐部。我们曾和在西班牙冬训的天津泰达踢过一场教学赛，最开始派上的是年轻人，踢了70多分钟，0比0。后来，我们这些有经验的老队员上去踢，1比0赢了。

疫情之前，很多中超球队都把赛季前的冬训安排在西班牙。有朋友对我说，连西班牙第五级别的队伍都不愿意和中超球队约比赛，他们觉得没有锻炼价值。虽然我没有亲身参与，也没法做出判断，但这确实是西班牙足球圈的朋友亲口对我讲的。

必须要承认的是，西班牙足球的水平很高。如果没有外援，鼎盛时期的恒大到西乙B踢球可能会降级。当然，有了保利尼奥那些国际球员后，他们应该会升级。

当年的西乙B有很多不错的球员，部分前锋去中超踢没有任何问题。我和国内的一些经纪人朋友聊天时，他们说为俱乐部找外援，不能找最好的，也不能找最差的，得保证每年都换外援。只有每年都签新外援，才有部分人能从中分一杯羹。

这种情况在国外也有，所以我不喜欢这样的状态，也不知道自己未来是否长期在职业足球圈发展。

中国足球的潜规则西班牙也有

2020年在西乙联赛的蓬费拉迪纳俱乐部效力时，我已39岁，没和俱乐部签出场时间的合约。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证明给教练看，告诉他们我是可以踢比赛的。

日常训练时，我很努力。某次比赛前，教练已决定安排我出场，我很高兴。可到了比赛时候，仍旧坐在板凳上。

后来，一个关系不错的助理教练告诉我：“雷雷，对不起，不是你练得不好，而是俱乐部管理层明确告诉主教练，不给你出场机会。”

我很不理解，询问原因，得到的答复是：“想出场的话，你需要和俱乐部总经理谈一些费用，每场比赛5000欧元。”他特意告诉我，“这不是主教练能决定的”。

听到这话，我特别难过。本以为只有中国足球才会有这种潜规则，西班牙足球是干净的，没想到这里也有黑暗的东西。

▲与蓬费拉迪纳俱乐部支持我的球迷合影。

20岁出头时，中国国家队的关系告诉我：“交30万可以进国家队，交多少钱可以上场踢球。”如果我想做这样的事，20岁就可以做了，何必要等到40岁？

加盟蓬费拉迪纳俱乐部时，我自己的赞助商已赞助了俱乐部一部分费用，为什么在出场时间上还不能和所有球员公平竞争？

一说到这个话题，一定有人会说“带资进组”。面对日韩球员，欧洲俱乐部会抱着一种“来试一试”的开放心态。但他们对中国球员的印象并不好，听到中国球员要来，他们的第一反应会是：为什么要签？

所以，赞助商的支持对于加入欧洲俱乐部的中国球员来讲是一块“敲门砖”。就算是目前当打的中超球员、国家队球员，没有这块敲门砖，要想去西乙联赛踢球，也很难。纵观中国足球这些年的留洋历史，不管去欧洲的第一级别还是第二级别联赛，有几个不是在赞助商的加持下完成的？

我在蓬费拉迪纳俱乐部效力半年的赞助费用是15万欧元。遇到不公平的事后，我只能换一家俱乐部。我已将近40岁，不希望职业生涯在联赛踢到一半时就结束。

2020年2月，我加盟西乙的埃斯特雷马杜俱乐部。赞助费要我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大概八九万欧元。

西班牙足协规定，西乙联赛的球员工资标准是月薪不得低于税前7500欧元。我在西乙踢球时，是没有工资的。等于我和俱乐部签了一份正式的合同，但放弃了自己应得的工资。

一个39岁的中国球员，在西乙联赛踢球，不要工资，甚至还要自己掏钱。训练时，他们的球员会认为我是个“混子”。“你都39岁了，还来这里做什么？”但我不认为自己在混，我那时的体重已从79公斤减到了72公斤，和我十八九岁在北京国安踢球时的体重一样。我希望能用好的表现得到比赛机会，让自己的职业生涯更圆满。

▲代表埃斯特雷马杜俱乐部参加比赛。

那年的西乙联赛原计划5月结束。受疫情影响，延迟到了7月19日。我在最后一场比赛中获得了15分钟出场机会。4天前，我刚刚度过了自己40岁生日。40岁还能踢西乙联赛、西班牙国王杯，我已没什么遗憾。

在国内踢球时，个别教练不认可我，我就想出去看看。2006年离开北京国安，我去过澳大利亚、美国、芬兰，最后到了西班牙。这期间，有人认可我，有人不认可我。有不如意的时候，也有高光时刻，比如踢联盟杯、西乙联赛，和武磊在同一级别的联赛中踢球。

当我踢完最后一场西乙联赛后退役的那一刻，所有对足球的失望都释怀了。对我而言，这些经历是宝贵的经验，我可以把它分享给其他的球员和教练员，对我将来带队会有帮助。

过去这些年，很多人都在讨论哪个中国球员可以到西乙联赛踢球。离开中国足球这么多年，我对国内的联赛和球员水平了解不多。我想说的是，我可以放弃待遇在西班牙踢球，哪个中国（当打）球员能接受？他们是否愿意放低身价，去高水平联赛锻炼？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西班牙没有“体教结合”和“搞青训”

40岁从西乙埃斯特雷马杜俱乐部退役，我休息了一年。第二年加盟西班牙人俱乐部，在U17队担任助理教练，主要负责技战术分析。经过大家共同努力，球队在拿到了加泰罗尼亚地区杯赛的亚军，联赛第三名，成绩还不错——我们其实是有机会拿到冠军的。

加泰罗尼亚地区的青年联赛一般8月份开始，各队7月开始集训，一直踢到圣诞节，放假10天，1月重新开始比赛。如果成绩还不错，可以参加杯赛，一直踢到6月中旬，这样基本上就和第二年的联赛连上了。一个赛季下来，球员至少可以踢50场左右的正式比赛。

我的前队友徐云龙退役时踢了400多场联赛，这在国内算是很多了。西班牙的小孩从小开始踢球，到19岁时至少能踢400场正规比赛。

我们小时候多数时间都是在训练。如果踢比赛，无非就是集体拉到泸州、海埂基地，集中一个月，全国的队伍一起踢，踢完就散了，然后又是半年没比赛。

西班牙的孩子从小就踢比赛，在这个过程中，教练员会把每个人在比赛中暴露出的问题做第一时间的反馈。我们当年半年踢一次比赛，怎么反馈？

小时候比赛少，到了职业联赛，两眼一抹黑。我17岁开始踢中国顶级联赛，第一次上场时连球在哪儿都不知道。观众一敲鼓、一喊，就傻了，直到十八九岁才真正适应职业比赛的节奏。

▲作为助理教练，和西班牙U17队一起庆祝胜利。

西班牙人俱乐部每三个月会把二队、U19、U17、U16等梯队集中起来合练一次，各队的教练员全部参与，这样更有利于大家统一理念。他们对每个位置球员的要求不能说完全一致，也大差不差。这样一来，低年龄段队伍的球员进入高年龄段后能立刻适应。

西班牙的小孩从四五岁就开始参加足球训练班。孩子们下午两三点放学，不是到足球场就是到网球场。科尔内利亚俱乐部的青训做得不错，他们有1500多个孩子，全部人使用一个11人制的场地。每个队伍训练一小时，距离训练结束还有10分钟时，另外一支球队已开始在场边做准备活动。这支队伍刚下去，另外的队伍马上上去，无缝衔接。

从4岁到19岁，加泰罗尼亚地区有上千支球队，分布在大大小小的足球俱乐部中。这样一个地区的青训队伍比中国全部的还要多。他们每个地区足球俱乐部的培训水平都很高，孩子不需要背井离乡，到很远的地方接受足球培训。

成年人下班后带孩子去训练，周末看孩子比赛是一种生活习惯，没听他们说一定要“搞什么青训”，也没听说过“体教结合”。“体教结合”这个词根本就不成立，教育和体育应该是一码事。

中国球员邝兆雷目前在西班牙踢球，马上年满15岁，我带过他几堂训练课，觉得他刚到那边时有些拘谨，没有发挥出百分之百等能力。但我认为他已具备了西班牙同年龄段球员的水平。

我和邝兆雷的父母聊过很多次，告诉他们要给孩子增加训练时间。邝兆雷每周在俱乐部有三次训练，周末比赛。我告诉邝兆雷，剩下的时间要自己加练。学校上午上课，下午回来后先去健身房，再去球场。不管是传球还是射门，两只脚每天达不到500次，想踢职业太难了。

力量训练对于他这个年龄很关键，卧推要争取达到110至120公斤。一个职业球员的体重在80公斤左右，如果卧推达不到我说的数字，就意味着连一个人都支撑不住，还想踢职业？开玩笑！

随着年龄的增长，西班牙孩子的肌肉类型和足球理念是有优势的。中国的孩子如果再不付出更多，人家凭什么选择你？

我希望未来能有更多中国孩子到西班牙去踢球，一点点成长、进步，出现在更高级别的舞台上。在这个过程中，你需要比一般人付出更多，有时甚至需要你舍弃一些东西，这样才有成功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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