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后的第一个暑期，有的培训机构打了“翻身仗”，有的继续过着“苦日子”，更严重的已经面临品牌倒闭危机。
创立于2007年的芭蕾舞培训机构Isee灰姑娘儿童艺术中心（以下简称“灰姑娘”），正在遭遇创立以来的最大困难。自7月下旬开始，他们卷入了一场员工欠薪和学员维权的风暴中。在见证了过去几年体育教育培训机构的起起落落后，这样的局面和场景我们已不再陌生。
据懒熊体育了解，灰姑娘全国多家直营门店的学员家长在8月初相继收到停课通知，停课期限为3周。但值得注意的事，与直营店不同，加盟店则仍正常经营。
8月3日下午，灰姑娘通过官方微博发布声明，用词不是“停课”，而是“部分门店闭店”，另外证实公司截至2022年底“现金流负近千万，运营异常艰难。”声明还称，作为实际控制人的动因体育，已向灰姑娘借款数千万。
虽然灰姑娘官方表示，将陆续补发员工欠薪，妥善安置付费学员，但员工和学员家长并不买账，普遍认为只是个暂时说辞。
有学员家长告诉懒熊体育：“明知现金流困难到要关店了，还在让家长续课？”在北京通州的一个维权群里，至少有5位家长在7月购买了课包，其中最高的付费金额达33150元，剩余195课时。
懒熊体育于8月3日下午到访灰姑娘北京通州的万达校区（以下简称“通州校区”），目前该校区处于关闭状态，校区门外的玻璃上张贴着两封未按时缴纳房租的《违约告知函》，落款时间为8月3日。有家长向懒熊体育透露：“3日就关着门了，之前的情况并不了解。”
据灰姑娘官方数据显示，其在全国50多座城市设有近百家培训中心，累计服务学员超10万。在8月4日由“Isee灰姑娘加盟联营事业部”发出的一封最新公告中，声明所有加盟中心都在正常良好地运营，郑重承诺“初心不改，健康运营，为热爱芭蕾的孩子们持续提供高品质的教学服务”。此举也显示了此次灰姑娘困局进行到现阶段的局面：直营店难以为继，加盟店因为模式和结构原因继续运营。但根据以往体育教育培训机构出现类似事件的后续发展经验看，直营店的接连关闭将对品牌造成重大损害，加盟店未来有可能需要另立招牌。
蹊跷的停课
灰姑娘这次停课颇为“蹊跷”。
懒熊体育从通州校区多位家长处得知，灰姑娘此前一直运营良好，从未发生过停课的情况，“即使疫情期间经常没法上课，但只要能上课，机构就会立刻复课”，直到最近，家长们才收到老师在班级群发出的停课通知。
通州校区学员家长之一的王妮对懒熊体育说：“老师们说校区7月31日停电，她们上报装修，但8月1日仍未能审批成功，校区因此没有营业，所以这两天孩子并没有去上课。”通州校区一部分学员“芭蕾舞等级测试”的日期是在8月3日，一位在当日参加测试的学员家长透露，她没有接到考试取消的信息，和孩子按时到达考场，完成了测试。不过，她几乎在考试的同一时间收到停课通知短信。
信息一经发出，便引起了家长的质疑和各种猜测，不少家长认为，所谓“停课”是灰姑娘要跑路的前兆。通州校区的家长们在停课之后立刻组织了维权群，短时间内便有超过300名家长入群。据懒熊体育了解，各地的家长都在组建针对灰姑娘的维权群，群内均人数众多，大部分群都快速满员。
一位在两个月前刚续费的家长告诉懒熊体育，她的孩子之前一期课还未销完，就续约了新的课包，虽然之前听到一些传言，但她认为应该不会波及到北京，“疫情三年都过来了，我真没想到这个节骨眼出问题。”另一位家长则庆幸：“还好我没有急着给孩子续约，但停课总归是一件糟心的事情。”
王妮告诉懒熊体育，灰姑娘按照课包售卖课程，主要分为60个课时和120个课时，其中一次性缴纳60个课时的费用，可享受85折优惠；一次性缴纳120个课时的费用则拥有7折优惠，她的课包目前还有超3万元的课程未销。据懒熊体育粗略统计，仅通州校区的维权群内，家长自发报上来的未销课程总额近300万元。
王妮的缴费记录（王妮供图）
另据澎湃新闻8月3日的报道，上海几个校区家长们反馈的未履约金额，已经超过500万元。
然而，停课背后的导火索，并不是学员家长维权，而是校区老师受到的欠薪困扰。
“不想耽误孩子”
8月1日，有网友贴出灰姑娘上海近铁店的公告，主要内容是欠薪，公告称2023年6月的工资，到7月31日都没有正常发放，校区员工将集体维权，建议家长与灰姑娘和动因的主要负责人联系，或前往上海总部维权。
“他们（管理层）告诉我们，现在资金链断裂没有足够的现金流，”来自成都的灰姑娘芭蕾舞老师曾言告诉懒熊体育，“上面的态度就是一直在强调没有足够的现金流，我们去讨薪根本得不到答复。”
员工6月的工资，正常是7月15日发放，然后被延迟到17-25日，之后又拖至7月31日，“但月底将至，几乎没有在职老师收到工资。”据曾言估算，灰姑娘成都地区员工的欠薪总额约80万。
无独有偶，通州校区也有欠薪，但赶上学员芭蕾舞考级测试，所以老师们还是坚持完成工作。其中一位老师告诉懒熊体育：“我们已经准备8月4日去劳动仲裁，因为部分孩子考级测试是3日，即使公司不给我们发钱，我们也希望带孩子考完级再停课。”
芭蕾舞等级表
学员家长之一的孙斌告诉懒熊体育：“孩子非常喜欢这里的老师，跟着老师学了挺长时间，都有感情，我们也认可老师的能力……升级成功后，如果孩子换一个机构上课，就不用重新学习之前学过的内容。”
能按时考级的孩子俨然成为了这次维权中的“幸运儿”，据懒熊体育了解，很多芭蕾机构都会在8月让学员考级，但并不是所有机构都可以坚持到学员考级的日期。
尽管问题重重，但老师和家长都在做最后的努力。
在第一时间懒熊体育也咨询了广东卓建律师事务所熟悉文娱体育产业的丁涛律师，他建议受害者理性合法维权，并给出了可实施的步骤：
1. 向市场监督管理部门、消费者协会反映问题并维权，可以拨打12345市民服务热线和12315消费者投诉举报专线电话反映情况。
2.通过向培训机构所在地或工商登记住所地的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与该培训机构解除合同、退还剩余费用并承担相应的违约责任，培训机构和学员形成一个服务合同法律关系，机构有义务在约定的期限内向学员提供完整的培训服务。
3.若有证据表明机构利用“办卡预付款”的行业惯例，存在虚构事实隐瞒真相实施欺诈等的圈钱行为，或在明知经营现状不能兑现会员服务的情况下，通过低价促销手段误导消费等情形时，则存在诈骗的嫌疑，可能涉嫌“诈骗罪”或“合同诈骗罪”，此时应当及时向公安机关报案。
8月3日北苑派出所（王妮供图）
但法律可能还没法解燃眉之急。8月3日，部分家长和老师一起来到校区附近的北苑派出所报案，懒熊体育在这里见到了家长和校区的老师们。然而，并不是报案就能解决家长的诉求。王妮告诉懒熊体育，这样的案件不容易成为刑事案件，所以公安局无法受理，“只能帮家长把资料递给文旅局受理”。
部分家长考虑用诉讼的方式维权，自发拉起“灰姑娘通州集体立案群”，但群内的北京京知律师事务所律师闫岩告诉家长们，诉讼成本高、诉讼周期长是家长们需要考虑的，也不能保证最终顺利回款。丁涛律师也提示，一般情况下刑事立案难度很大，因为刑法具有谦抑性，构成诈骗罪的难度很大，此类纠纷大概率还是民事纠纷。
孙斌暂时还没有选择起诉机构，但他已经有了这个想法，尽管预感这笔钱正常拿不回来，但他就是想得到一个答复。
三份公告
当家长们在派出所报案时，社交媒体上出现了两份公告。
第一份公告于8月3日下午由@兰色荼蘼 在微博平台发布，他表示自己已经收到退款，并放出灰姑娘组织学员及家长登记退款的方案，落款时间是2023年7月27日，落款人为“爱心灰姑娘（北京）国际教育科技有限公司”，懒熊体育晚些时候搜索其账号内容时，发现该微博已删除，同时尝试联系对方了解更多消息，暂未得到回复，灰姑娘方面称公告不实，尤其上面网址，需小心诈骗。
第二份公告为灰姑娘在其官方社交媒体上发布声明，与上述公告发布时间接近，对停课事件做出了三点回应：
1. 由于房租高、运营成本高等原因，灰姑娘的现金流持续亏损，减去合约欠款后现金流负债千万；
2.灰姑娘高层和母公司动因高层都在大规模接洽投资人接手恢复运营；
3.老师和学员的欠款将会分批分期陆续发放。
懒熊体育曾在8月2日下午联系多位动因和灰姑娘的高层，仅有前灰姑娘高管瞿驰的电话可以接通。瞿驰告诉懒熊体育，他在动因2022年底全面接管灰姑娘后被迫离职，目前是动因体育的“挂名法人”。瞿驰还表示，他一直在接家长的电话，并且也告知了家长：“目前正在联系已经离职的教师是否愿意回来协助上课，并帮助孩子将余下的课时转移到动因体育的其他课程或其他芭蕾舞机构中。”
但家长似乎并不买账，都认为这只是灰姑娘的权宜之计。
凯兴资本合伙人辛颖向懒熊体育分析，隐藏在背后更深层的原因或许是母公司“日子也不会太好过，调查灰姑娘后也发现了问题”。企查查的数据显示，动因占股近94%，他推测，“动因不可能没有考虑到最近出现的闭店以及这份声明对他们的影响。灰姑娘的资金链断裂大概率会找动因‘输血’，但面临高额且多次的借款，动因也会犹豫，介入调查后可能发现难以为继，便和灰姑娘协商发出了此份公告。”
一位曾就职于动因的员工告诉懒熊体育，动因的直营店扩张速度快，但运营水平尚无法支撑这么大的规模，但其并不知晓动因的扩张与此次事件是否存在直接联系。
第三封公告于8月4日由“Isee灰姑娘加盟联营事业部”发出，指出只是“个别灰姑娘门店闭店”，同时写道：截止目前，以下所有Isee灰姑娘加盟中心均为独立注册主体，且所有加盟中心都在正常良好地运营。
据懒熊体育统计，该声明中的加盟门店达49家，占比约55.1%。懒熊体育于8月4日联系灰姑娘房山加盟校区，证实该校区处于营业状态。
懒熊体育联系前灰姑娘北京怀柔加盟校区，校区工作人员表示，今年4月怀柔校区就已经脱离了灰姑娘，目前已经有新的投资人接手。“校区的财务、运营都是自主管理，和灰姑娘无直接联系。”该名工作人员透露，“看到目前的情况，我们昨天开会的时候还在暗自庆幸。”
8月4日下午，懒熊体育走访位于北京市大兴区灰姑娘的加盟校区，学员正常上课，并没有受到此次停课事件的影响。员工透露，近日一直正常营业。该店于2018年底落成，据懒熊体育了解，除北京大兴店之外，其余三家加盟店开业距今皆超过7年。
8月4日下午北京灰姑娘大兴店正常营业，该门店位于大兴凯德Mall商场内
动因介入，文体对撞？
2021年1月，动因体育以4亿元的估值并购灰姑娘，仅仅两年半时间，这个体育+艺术的强强联合，没有迎来1+1大于2的预期，反而面临前所未有的风险。
袁欣宜曾供职于灰姑娘其中一个区域总部，2018年左右入职，她告诉懒熊体育，在刚进灰姑娘时，机构内部的环境和福利都不错，“特别是出差的补贴很高。”动因并购后，公司有了一些变化，“那立伟成为公司CEO后，原先的老板离开公司，我个人也感到伤心。2023年陆续有加盟商放弃Isee灰姑娘这个品牌”。
动因并购灰姑娘，图右为那立伟
袁欣宜发现，从今年开始，公司的注册资本在慢慢减少，财务不归各区域管理，“听同事说所有的钱都要汇到总部的账户做统一调度。”但她无法确定事情的真伪。几个月前，袁欣宜被裁，公司许诺给她数万元的赔偿金没有直接给到。和曾言的情况相仿，袁欣宜的赔偿金也在被拖延。
曾言认为动因应该在这件事情上“出手相助”，他告诉懒熊体育，自己签署的合同上大部分公司主体都是动因，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动因不出面帮助员工解决困局，“我现在既拿不到1万多的薪水，社保也断了。”
在员工之间流传着一个说法是，动因希望请原来高管团队回来挽救局面。袁欣宜对此事也有耳闻，她不解的是：“为什么公司愿意花钱请人回来收拾局面，而不是尽可能的给员工发钱？”
知情人士告诉懒熊体育：“灰姑娘并不是动因完全实控，北京的部门中心、成都、上海、浙江、江苏都是合资公司，合资公司也有单独股东和法人 ，并购时双方有对赌条款，灰姑娘主要创始团队和各地主要管理者均在公司，另外动因的体育培训和灰姑娘完全没有业务融合，品牌和管理相对独立。”
动因曾签约NBA球星麦迪
2011年，动因由篮球“起家”，在不断的扩张中增加了更多体育教育品类，包括篮球，羽毛球、网球和少儿体适能等项目。但管理一支艺术气息更加浓厚的芭蕾团队，他们并不具备经验。
辛颖说，艺术类培训和体育类培训的管理存在较大差异，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营销管理层面，二者面对的客群并不一样，两家公司在组织管理方面也不一样，“动因的销售铁军文化使得他们在地推获客转化环节是比较有优势的，但这种文化并不一定适合灰姑娘这样的艺术培训业务，同时家长客群以及消费者画像并不是完全重合，因此也很难产生很强的业务协同”。
“如果业务是一直增长的，最起码还有很强的缓冲时间去磨合，但这几年外部不确定的坏境却没有给他们更多周期去调整，我猜测这也是导致灰姑娘出现危机的一个内部原因。”辛颖表示，“加盟和联营这种模式在未来一定要把握好，大家使用同一个品牌，极有可能出现一损俱损，这一点我们应该在灰姑娘这次危机中学习到的。”
这可能是对于青少年教育培训项目整合的一个教训，尤其是不同大类之间，光有规模或资本优势还不够。同时，灰姑娘的停课也再次在体育教育培训行业内鸣响警笛。
“从今年宏观经济、服务业消费及行业形势来看，大概率还有一段比较长的难捱的时间需要体培机构去面对，乐观可以，但一定要把“理性”放在前面，谨慎扩张，开源节流，现金流和课消两手都要硬，”辛颖认为，“化雪的时候比下雪冷，理论上来说这个时候可能比过去的三年还要难，房租和人力都没办法有任何减免的可能了，如果未来的几个月有很多的机构暴雷，双减的严规尤其是对预收资金的监管可能就会落地，建议机构提前做好应对测试。剩者为王是针对那些内功扎实、运营精细化的体培机构的策略。”
“衷心希望灰姑娘这次可以找到丢失的水晶鞋，有惊无险地度过危机”，辛颖最后说，从今年的态势来看，大多数家长还是愿意为孩子的课外教育继续投入尤其是体育，可以乐观，但优先要理性，所有体育培训机构都要提前做好应对。
目前事态仍在变化中，并非全无转机。灰姑娘是否还有机会像最初所说，在3周之后恢复部门直营门店的课，是否能够找到她的“白衣骑士”？
（应受访者要求，王妮、孙斌、曾言、袁欣宜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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