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2日，CS:GO BLAST Premier春季赛决赛前。决赛双方Heronic与Vitality的选手并排站立在选手席后，神情肃穆，进行了一个简短的默哀仪式。同样的一幕也发生在FUT战队主场，无畏契约东京大师赛的观赛活动之前。现场数百名观众全体起立，将双手高举过头顶比出心形。

这一切都是为了纪念捷克电竞选手Karel “Twisten” Ašenbrener。

当地时间6月6日晚，效力于Vitality无畏契约战队的Twisten在Twitter上发出“晚安”；第二天，这位年仅19岁的选手被发现死于自己的房间内。Vitality俱乐部在当天发布推特，向外界宣布了Twisten去世的消息。

▲Karel “Twisten” Ašenbrener

Twisten的离世在电竞界引起巨大的反响。这位年轻选手进入职业不过两年，便迅速以华丽和充满侵略性的打法吸引了众多粉丝。在场上，他也一直向观众展现自己充满激情和乐观的一面。然而，在赛场以外的地方，Twisten已经与抑郁症斗争了近两年。今年2月，Twisten向外界发布了一封公开信，讲述了自己的症状。在去年的一次重要比赛失利后，Twisten抑郁的情况愈发加重，他一度需要到最专业的精神科医院就诊。

在公开信的最后，Twisten表示自己已经在心理和精神上做的比过去要好，也能够重新面对人群。他还呼吁有同样症状的人群不要隐瞒，而是应该积极地向身边的人求助。然而，仅仅4个月之后，Twisten就失去了他的生命。尽管死亡原因仍在调查，但考虑到他的状况，这有很大几率是一起抑郁导致的自杀事件。

这在电竞当中已经不是新鲜事。5月，国内知名的DOTA2赛事解说YammerS留下遗书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更早一些例子当中，因为心理问题影响到职业生涯发展的选手、教练也并不少。电竞当中的心理问题，愈发引起人们的关注。

1. 孤岛

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抑郁，更不会无缘无故地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Twisten在公开信中提到，重要比赛的失利导致并加重了他抑郁的情况，他一度不敢面对人群，需要将自己藏在连帽衫里才敢上台打比赛。在表面上看，外界以及Twisten自己过高的期待，让他产生了巨大的心理压力，然而，对于心理问题乃至抑郁症来说，这往往只是冰山一角。而自杀行为，更是由复杂的生理、心理以及社会因素所导致。一个外表相当开朗的人，也可能患有严重的心理问题。

心理咨询师刘洁洁告诉「电竞商业Meta」，在电竞选手遭遇言语上的暴力或是成绩上的压力之后，他们的确容易产生心理问题，然而更大的诱因往往来自这些选手在成长过程中的经历，“在我过往的接触和调研当中，很多选手的原生家庭是存在一些问题的。例如一些选手来自单亲家庭或是留守家庭，有些甚至有过流浪的经历，就在网吧里落脚。这些都让他们遭遇忽视或是严重的心理创伤。”

刘洁洁在国内接触过相当多的电竞选手，她先是在FPX俱乐部担任全职的心理咨询师，如今，她除了为LNG和DRG俱乐部提供心理咨询服务，也是巴黎奥运会心理保障组咨询组成员。

对于人来说，高压环境下造成的心理创伤，所导致的刺激不光体现在他们对于外界社会的反应上，他们的大脑对于外界的刺激也变得更加敏感。“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选手，首先是他们很难处理团队中的冲突或是复杂的关系，另外，压力使得他们大脑中杏仁核的灰质会比普通人更大，导致他们会对于压力更加敏感，反应往往也更激烈。”刘洁洁向我们解释道。

当一个人在成长期遭遇心理创伤之后，在他往后再遇到任何心理层面的冲击时，他的大脑对于这种冲击的反应可能不会仅仅停留在这件事上面。相反，他往往容易联想起过往给他造成心理压力的那个环境。

“我在咨询过程中问过一些选手，当他们遭遇批评或指责的时候脑海里是什么画面？他们说会联想到父母吵架的场景，甚至是自杀的场景。”刘洁洁说。对于部分电竞选手来说，游戏曾经是供他们藏身的最后一个孤岛。现实中破碎的环境以及被忽视的感受，让他们更倾向于沉浸在游戏当中，寻求虚拟世界的慰藉。一方面这是他们的成长环境所导致的结果，另一方面这也是他们能够成为顶尖玩家的其中一个起因。

然而，虚拟世界也并非全是乐土。网络的非现实性和便捷，同样也为暴力降低了成本，当电竞选手习惯性地回到属于他们的虚拟世界时，却突然发现，他们在这里遭受的暴力可能比现实中遇到的更多。这也是为什么电竞领域的从业者看起来更容易遭遇心理问题，某种程度上，他们就是互联网的原生居民。

2. 空白

我们目前无从得知Twisten在过去几个月当中经历了什么转变，最终导致悲剧的发生。至少从他所在的环境看起来，他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身边的朋友、队伍也一直在积极地帮助他。

然而，在另一些方面，我们仍然能发现Twisten在治疗之后埋下的一些隐患。他在个人社交媒体上的发言依然显得情绪化。并且，在后续密集的比赛当中，这位选手不太可能有充裕的时间进行复诊和后续的心理观察。

“抑郁症有着较高的复发率，”刘洁洁告诉「电竞商业Meta」，“很多电竞选手往往是觉得自己出了问题才来接受心理咨询，可能一段时间后症状消失，他就不来了。”刘洁洁认为，心理问题的解决需要长期的努力，更不用说是更加严重的抑郁症。从医学上专业的诊治流程来说，抑郁症患者需要坚持接受药物治疗和后续的观察以及照顾。

这种长期的心理健康追踪机制的缺失，在电竞行业是一个普遍现象。在国内，心理学专业人员的配置更是少之又少。刘洁洁提到，目前聘请了全职长期心理咨询师的只有一家俱乐部，像她一样与俱乐部能够长期保持合作的也屈指可数。更多的时候，选手的情绪疏导任务会交给教练组或者俱乐部管理层，只有当他们也无法解决时，俱乐部才会寻求心理专家的帮助。

▲教练往往需要兼顾队员的心理辅导

这样的流程也导致了心理疏导效果的不佳。咨询师在接触时间较短的情况下，往往很难挖掘到选手在心理问题上的深层原因，只能优先缓解存在的症状，颇有些治标不治本。而在前期教练组做的情绪调节当中，一些俱乐部的处理也谈不上恰当。一位业内人士告诉「电竞商业Meta」，不少俱乐部的管理者观念仍然比较传统，他们认为选手的困境要靠自己走出来。在心理上波动较大的选手，也会被管理者视作团队中的不稳定因素。

身边人的不认可，很多时候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刘洁洁对「电竞商业Meta」提到，让电竞从业者心理崩溃的时刻往往是他面临内外交困的时候：“选手发挥不好受到外界指责的时候，如果教练和队友能够站出来支持他，愿意相信和帮助他，他遭遇心理崩溃的概率不会特别高。出现问题的时候往往是队内也开始不信任他了。”

归根结底，对于心理问题的处理，心理健康体系的建立，电竞俱乐部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在这点上，传统体育项目对于心理咨询已经有了比较普遍的应用，它也帮助许多运动员提升自我，“运动心理工作者的工作内容常常包含mental health ——保障队员心理健康和 Performance Coach——提升队伍竞技表现，所以和心理老师的沟通不光是疏导你的情绪，通过专业的心理咨询和科学的心理训练也能帮助你培养良好的自信心，提高专注力，提升你的竞技表现。”刘洁洁说。

3. 变化

应该感到乐观的一点是，在与心理咨询长期打交道的电竞从业者当中，不少人都逐渐意识到了它的重要性，也更愿意向心理专家求助。

刘洁洁提到，不光是如今她所合作的俱乐部会及时与她沟通选手的近况，以前有接触过的选手也不时会向她求助。当然，更重要的是，关于心理健康的科学体系需要向行业内更广的人群普及。“像Faker之前公开表示自己接受过心理咨询并且有不错的效果，我觉得对于心理应用的普及是一个积极的信号。”刘洁洁说。

在世界范围内，也有更多的电竞从业者正在尝试搭建一个心理健康的环境。今年早些时候，英国电竞战队协会（UKETC）与心理健康的非营利机构Play Aid达成合作建立一个工作室，为旗下的俱乐部免费培训“心理急救员”。

就像对人在生理上的急救类似，心理急救员被要求了解与关注人们的心理健康，在必要时作出正确的决定帮助他们，例如进行沟通以达到情绪疏导的目的，或是帮助他们到心理医生处就诊。最重要的是，长期在俱乐部与电竞从业者打交道的心理急救员肩负着一个重要的使命——帮助他们接受心理学的知识，不再隐瞒自己在心理方面的不适。他们扮演的是一个最基础的角色，帮助电竞从业者与心理专家开始建立联系。

▲UKETC部分俱乐部代表

这项计划由专注于提高人类健康水平的企业Movember所投资，UKETC的现任主席Daniel Chung向「电竞商业Meta」介绍，Play Aid由来自世界各地的大学心理学者以及志愿者所组成。目前UKETC旗下已有不少俱乐部接受了培训，下一步，他们计划吸引更多协会以外的俱乐部加入到这个计划。

“电竞从业者通常不会有太多时间，所以我们将课程设计得简单明了，例如运用案例和场景化的培训模式，以便他们能够在短短几周内就掌握‘心理急救’的流程和方法。”Daniel说道。

除了解决人们的心理困境，Daniel同样认为心理训练对于电子竞技的表现提升是具有帮助的：“电子竞技不是非常偏向身体的比赛，它更多关于头脑以及心理。你能发现许多获得冠军的队伍都有一个积极的心态，或者允许人们建立良好心态的环境，我认为这对于一个成功的团队至关重要。”

心理问题由复杂的原因所导致，反过来说，要帮助选手建立一个良好的心境，所需要的努力也是多方面的，心理咨询仅仅是其中一部分。选手的生活环境是否放松、充满不同的元素，队友和俱乐部内部的人际关系是否健康，选手在工作以外是否能经常走出自己的小空间与现实中的人、自然所接触，都能影响他们的心理状态。这其中，需要俱乐部管理者所进行的建设，仍有许多方面值得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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