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颜强

编者注：“刺客·一面之缘”是颜强新近开设的系列专栏，他想用清淡寡味的文字，在无声无色中折射出一个不同的世界。

1.

还在世界杯新闻中心熬夜工作时，就有不少英国朋友问我：“你们中国队那个16号，会来英格兰哪个俱乐部踢球？”我对球员形象和运动特征，有很好的记忆力，却总是记不住球衣号码。最初听到“国家队16号”，一时有些茫然。

那是2002年世界杯上的16号。如今回想起来，那届世界杯的23人名单，8号已经失去自由、10号已经不能提及，13号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怎么进入世界杯国脚阵容的……但16号的曲波，还是让人难忘。

我记不住他的球衣号码，但我始终记得，曲波奔跑，有那种独特的轻灵和跃动感。以前会有些老球迷，用各种夸张比喻，来形容印象深刻的球员——像巅峰期的孙继海，跑起来有奔马之姿；杨晨在德甲踢球时，冲刺有猎豹的力量感。那个年代，媒体对曲波常用的是“追风少年”绰号，好像他现在投身体育青训，也借用了这个头衔。

不过在我印象中，曲波更像是一头羚羊，于非洲大草原上轻盈跃动的黑斑羚。这种轻盈感，让他似乎不太有攻击性，然而轻盈当中迸发出来的速度，会让所有专业的足球眼睛为之一亮。

2002年那个夏天，世界杯还没结束，哪怕中国队三场小组赛匆匆结束，我还在那座仍然唤做“汉城”的城市工作时，英国朋友发来的问询，竟有关于这位“16号国脚”的。

反向打听才知道，原来在BBC直播世界杯中国队比赛的解说嘉宾，包括英国著名足球人大卫·普利特，他临场解说了中国队和巴西队的小组赛——只要是世界杯上巴西队的比赛，全球收视率都是顶级存在。而普利特在临场解说时，对替补上场的曲波，给予了很高褒扬，认为这是一个“能在欧洲立足的中国球员”。

大卫·普利特，曾经在80年代初带领小小的卢顿俱乐部，于英格兰顶级联赛神奇保级。2002年，他的另一重身份，是托特纳姆热刺俱乐部足球总监。

时间真是奇妙，普利特带过的卢顿，后来一路降级降到第五级联赛，谁能想到，这个主场只有1万人的小俱乐部，在2023-24赛季居然通过附加赛，又打上了英超，绝对的励志故事。78岁的普利特，如今还以媒体评论员的形式，时不时出现在公众视线里。

2.

曲波果然获得了前往托特纳姆热刺试训的机会，时间就在2002年7月，世界杯才结束，那一届国足刚解散不久，米卢还没有“托运十几个箱子”离开中国，曲波就飞向伦敦。

我当时还是《体坛周报》在英国的驻站记者，漫长赛季和世界杯结束后，没有休假期，必须再赶回英国，因为曲波这次很高调的试训，也因为李铁和李玮锋将加盟埃弗顿，同时孙继海已经随同曼城杀上英超。

那个年代的媒体采访，应该比现在程序简单，或许职业俱乐部和媒体之间的信任度也要更高吧。我飞往伦敦的旅行途中，国内同事骆明、边疆等，帮我发传真给托特纳姆热刺俱乐部，提出跟踪采访的需求，对方很爽快就答应了，这意味着我的姓名，会出现在俱乐部“媒体名单”序列里。从希斯罗下飞机，我用了两个小时斜穿伦敦城，直接赶赴大伦敦西北角的奇格韦尔基地，那是热刺俱乐部球队的主要活动区域。

北京飞伦敦的班机，在希斯罗落地时间往往是清晨，因此赶到热刺基地，也就是上午。进入停车场，我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刚驾车来到基地的热刺主教练格伦·霍德尔——这是80年代热刺俱乐部名宿、在欧洲大陆都赫赫有名的英格兰中场。霍德尔38岁就执教过英格兰代表队，但1998年世界杯后，因为涉及宗教信仰的争议言辞被迫下课。这是一个足球意识和训练方法都非常领先于时代的优秀教练。

而且他谈吐非常直率，对国际媒体尤其不忌讳——整他的往往是伦敦当地媒体。霍德尔告诉我说，正是普利特的点评，让他对曲波这名中国世界杯国脚有了兴趣。“他很年轻，速度非常好，这是我们现阶段所需要的。”霍德尔如是说。

3.

哪怕是这次试训，渊源也不仅是普利特“眼前一亮”这么简单。曲波的经纪人高琪，以及高琪在英国的搭档理查德·格拉斯，都做了大量的前期工作。这当中一个重要因素，是体育律师格拉斯本人就是个热刺球迷，曾经服务过法国偶像中场吉诺拉。

格拉斯还是犹太人，我一直怀疑Glass这样一个简单的姓氏，可能都是犹太人在欧洲为了掩盖家族身份用的第二姓氏。而托特纳姆热刺长久以来，就是一个标准的“犹太俱乐部”，丹尼尔·列维当时已经掌管俱乐部运营，是热刺的二股东。列维/Levy，就是一个犹太姓氏。

时来天地皆同力，才有了曲波这次试训机会能快速发生。格拉斯在韩日世界杯前，和高琪联系过不少中国球员到英国试训，我跟踪采访过的，就有2002年3月李铁在南安普顿的试训——南安普顿，在那个年代，也是一家犹太俱乐部。之后高琪和格拉斯合作最著名的案例，便是董方卓在2003年加盟曼联。

训练场上，我才第一次见到曲波。训练场边，我第一次见到曲波的经纪人高琪。

场上的曲波，身材瘦长、相貌清秀，有点羞涩，或许和他身处在一个陌生环境相关。现场不止我一个中国媒体人，其时在《足球报》工作的赵震，也从国内赶到热刺基地。在一队训练的有不少成名球员，像从利物浦转会而来的杰米·雷德克纳普、老将莱斯·费迪南德、舍伍德。一队已经过了体能储备期，进入了霍德尔安排的战术训练阶段，不过在场边仍然能见到世界杯后休假归来的老前锋谢林汉姆，在体型极为雄壮的体能教练昆勒带领下，做各种体能恢复训练。

高琪后来回忆，总会形容那位体能教练昆勒的熊罴身材，“臀部是从背上长出来的”。七片精心打理的训练场，一队、预备队和低年龄梯队，严格按照管理秩序，完成着每天训练安排。除了训练场上的哨音和嘶喊声，整个基地没有其他声音，这种专业化程度，即便放到今天，依旧是国际领先的。

那个时候的热刺，只不过是英超上半区球队，不太具备欧战资格竞争力。

4.

曲波说话轻言细语，刚见面时，眼神还有些回避，我想这和他的年龄相关。在那一届02世界杯国家队里，他和杜威是“80后”，年龄最小，在中国职业联赛上场经历也不多。

我习惯从一个被采访对象的长相、口音和身体语言里，去揣度其生性。曲波是天津人，早年在火车头体协受训，但职业足球生涯从青岛开始。“火车头体协”，是又一个消失在中国体育记忆中的名字，这属于过往的铁道系统，火车头曾经汇集过全国许多优秀足球青少年人才，李玮锋、李毅以及杨君、关镇、苑维玮、万程、王刚、冯仁亮、宋博轩……都曾长期在火车头受训。然而这个铁道系统的体育组织，有过“天津火车头”和铁道部下属“中国火车头”的分分合合，当足球被“职业化改革”，火车头的人才分流云散。

曲波身上有那种天津人的内敛，也偶尔会流露出一丝独特的天津式幽默感。和同期国脚相比，或许因为年龄偏小，他更好沟通，思维想法都比较单纯。训练暂停，走到场边喝水，大汗淋漓、头发湿漉，在北伦敦阳光下，那股蓬勃向上的少年朝气，很有感染力。

韩日世界杯刚结束，国内社会坊间满是对国足世界杯初征不利、各种讥嘲讽刺的段子，但这并没影响到曲波。他能这么快得到在欧洲知名俱乐部的试训机会，都和国足打进世界杯、第一次在最高舞台亮相相关。他的梦想当然是能登陆五大联赛。

热刺的夏训，已经进入战术准备期。霍德尔的理想战术安排，是中场平行站位，因此对两翼攻击力要求非常高，而曲波被看重的，恰恰是他的速度。

那次试训，曲波在热刺踢了三场热身赛，全都是客场。第一场是对当时二级联赛的水晶宫，曲波下半场才上，非常轻松地从边翼突破，助攻两次，制造一个点球。在现场看球，并没有觉得曲波踢得多辛苦。赛后我先和小雷德克纳普场边聊天，他对曲波印象非常好，“pace（速度），他天生速度一流，要在英超踢球，有速度就有一切。”这是小雷的评论。退役后，这个前利物浦的“辣哥”（Spice Boys）队长，一直在天空电视台担任评论员。

更令我意外的，是主教练霍德尔对曲波的评价，“Well Done”，这样的词汇，不是英超主教练能轻易吐出的，而这正是霍德尔赛后第一时间对这位中国试训球员的评语。更有趣的是，霍德尔赛后见到我，首先就问：“Well Done中文怎么说？”我答：“很好！”霍德尔现学现练了几遍，转身兴冲冲回更衣室，直接用中文夸曲波去了。

5.

曲波的第二场，是沃特福德，同样是第二级别联赛球队，也在大伦敦地区。这场比赛曲波延续良好状态，首发登场，又有助攻表现。第三场则是去到东部不远的伊普斯维奇，首发，并且进球。

霍德尔显然对曲波有所期待，客战伊普斯维奇前一天，在基地做比赛的战术安排时，他专门将曲波叫进办公室，然后让我陪同进去翻译，给曲波讲解。和同时代的英超教练相比，霍德尔讲述得更清晰细致，仔细在战术板上告诉曲波担任边锋，需要如何拉大空间进行跑位，并且保持注意力，对中场雷德克纳普和舍伍德的传球做好预期准备。同时还强调说，伊普斯维奇的防线是水平站位，“两个中卫转身很慢”。

就在伊普斯维奇的比赛，大卫·普利特出现了，他专门走过来和曲波打招呼，询问曲波的适应情况。这是真正为曲波打开大门的人。

事后我才知道，踢完两场热身赛，霍德尔和普利特已经对曲波非常满意，剩下的工作就是个人条款、转会费以及流程谈判操作了。

曲波就住在奇格韦尔基地不远，俱乐部安排的一所酒店，每天去训练，上午9点半会有一辆奔驰车来接他。开车的也是个年轻人，个子不大，沉默寡言。高琪每天陪同，开始没认出来，连续搭车两天才突然意识到，这个英文不太灵光的小伙子，是乌克兰人雷布罗夫！这可是和舍甫琴科在基辅迪纳摩名震欧洲的前锋。然而雷布罗夫没能适应英超，霍德尔接手球队后，将其打入冷宫。

曲波最终还是没能实现他的热刺心愿。

十多年后，我在北京工体的一家餐馆里，再见到霍德尔。他已经退出一线执教多年，访问北京，当时是还在北京国安俱乐部任高管的张路指导宴请，邀我作陪。霍德尔清晰地记得曲波：“Qu，好难念的一个姓氏。”他说训练两次，就知道曲波是那个阶段热刺特别需要的速度型攻击手，“Pace, pace is everything.”（节奏就是一切）他还承认，热刺俱乐部当时已经给曲波的母俱乐部支付了保证金，“因为我们得等待劳工证的批准，好像第二年他就能加盟热刺了。”

6.

劳工证，work permit，那个年代，许多中国球迷都熟悉的字眼。

这是英国对外籍工作人员的特许工作签证，因为本质上外籍人士在英国工作，都是在和本土人士竞争工作机会，所以需要通过英国劳工部的特许，证明这些外籍人士的工作能力，是本土人士所缺乏的。英国加入欧盟后，劳工证系统不能阻挠欧盟球员进入英国，但非欧盟球员，当年还有配额管制：每个英超、英冠俱乐部只允许3人，而这三人必须是国脚身份、且“在过去24个月参加75%的国家队A级比赛”。

2002年夏天的曲波，因为国脚生涯开始没多久，还达不到这条劳工证要求，时间后延7个月，到2003年初将达标。

伊普斯维奇客战第二天，我还没意识到曲波试训已经取得突破，热刺一队也只是轻松地恢复训练，于是下午我回到在东北伦敦的居所，开火做饭，简单弄点印度黄米凑合一顿。

这黄米煮起来，和中国大米不同，不太吃水，耗时很长。我在灶边呆着，高琪突然来电：“赶紧杀回来吧。我马上去白鹿巷，基本要签合同了，这儿一个中国记者都没有，你来陪着曲波，然后晚上咱庆功！”

那我规划中的印度黄米炒饭怎么办……

飞车赶回到奇尔维尔，高琪已经去了白鹿巷。曲波穿着件薄毛衣，又兴奋又惴惴不安地晃荡着。这么在房间里呆着可不行。我拉着曲波走到酒店花园里，很不专业地用《体坛周报》装备的专业相机，给他拍点特写照。于是一个还没有太多明星相的年轻球员，和一个完全不专业的假摄影记者，就这么晃荡着拍了几张不靠谱的特写。

电话来了。曲波和高琪对话几句，“合同定了”。

晚上庆功，就仨中国人，格拉斯住在城里，有着他的周末生活。在酒店附近的一个葡萄牙餐馆，高琪一个人快速淋漓干掉一瓶白葡，另外俩都不沾酒。

曲波滴酒不沾，这让我有些意外，此前见过的运动员，聚会时不喝酒简直不可思议。曲波说在运动队里，也有不得不喝酒的时候，“几个老大哥叫你喝酒，你总得喝两口吧，不然‘你个小X崽子，给你脸还不要啊’这种话就来了……”但曲波保持着很好的职业球员生活习惯，不喝酒、不熬夜。我所认识的中国球员里，孙继海是有酒量的，不过他以及同时代的李玮锋，球员时代完全不沾酒。

曲波说他饿坏了，“西餐总是吃不惯”。于是掏出一包泡面，在高档的葡餐厅外阳台上，找来两个大碗，在服务员瞪大的眼神里，要上一壶开水泡面，十分钟后，踏实舒服地吃了下去……

7.

曲波没能成为热刺球员，哪怕在酒店房间，穿上热刺18号球衣拍照时，他的兴奋和期待，溢于言表。

他需要先回国，等待劳工证达标。事情的波折由此开始。青岛俱乐部管理层变更，新领导安排曲波又去埃因霍温试训，被热刺得知后，英国人急了，立即给青岛支付了10万英镑“订金”，这也是霍德尔后来提到过的“保证金”，只要曲波劳工证达标，直接加盟热刺。当时转会费双方约定是150万英镑，在那个年代肯定不低。曲波的个人条款也很不错。

然后就在2002年秋天，他跖骨骨折……2003年春，曲波再赴英国接受体检，骨折伤势未愈，核磁共振检查很长时间，更大问题来了——体检发现，他身体中有着很高的甲亢隐患。

热刺无法履约。两年之后，果然因为甲亢，曲波职业生涯再遭重挫。

结束热刺试训后，20年来我没再见到过曲波。在伦敦的那一周多时间，是我和他的“一面之缘”。曲波匆匆来去，临走时还留了一个旅行箱，存放在我的居所，过了大半年才通过高琪带回国内。当时曲波的笔记本电脑、他喜欢的Westlife一些音碟以及各种他试训期间英国媒体的报道剪报，都存放在我的居所。

我们都没想过，那一段时间，其实是一名中国国脚和这家老牌北伦敦俱乐部距离最近的时刻。加盟已经不是问题，只需要再等待5个月，曲波就是一名热刺飞翼，会在北伦敦继续他的“追风”生涯。可惜他之后回国的受伤、患病，让他再也没法登陆英超。

霍德尔在2003年9月被热刺解雇，俱乐部的传奇中场也没能执教更长时间。不过霍德尔之后在葡萄牙组建了一个“霍德尔青训学院”，专门招收各欧洲职业俱乐部淘汰下来的年轻球员，在霍德尔识别和再度打磨后，为这些年轻人提供新的职业机会。这个学院极具霍德尔个人特点：他的识才眼光以及他培养年轻球员的综合体系。15年来，这个学院已经“重塑”出近百名职业球员。

而曲波虽然有无缘英超的缺憾，他的足球生涯仍然很长，并且取得了很高成就，包括在国家队结束“恐韩症”的那场3比0大胜。退役之后的曲波，一如少年时代的低调朴素，在第二故乡青岛操作着自己的青训项目，如今已有了扎实基础。21年前的伦敦夏末，他风一般的速度，最终没能追上风，但在很多人的记忆里，那是无限美好的一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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