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台岗村里的许家印

2023-05-18场外赵宇

“我们县(除县城外)只有这样一条四车道的路,许家印给修的。”开车疾驰在221国道上,司机周师傅扭头望向窗外,然后又迅速转过头来目视前方,脸上带有一丝得意的笑。


这条路是211省道的一部分,向西北方向驶去,穿过田野、村庄、集市,抵达高贤乡后左转,驶入同样有四条车道的001县道,三五分钟后便可以来到恒大集团董事局主席许家印的老家——河南省周口市太康县高贤乡聚台岗村。


从太康县城到聚台岗村大约25公里。周师傅告诉懒熊体育,许家印2018年12月送父亲回老家时,路边全是警察,外人靠近不得。


村里的介绍显示,“聚台岗”的名字形成于明朝中叶,因“村前有南台,后有岗”而得。目前有15个村民组,总人口4205人,耕地面积4042亩。1978年,第二次参加高考的许家印,最终考上武汉钢铁学院,他从这里走出,一个乡村青年的命运因此改变。


大学毕业后,许家印先被分配到河南舞阳钢铁厂,随后又南下深圳和广州做贸易和房地产生意,他1996年创立恒大集团,2017年成为中国首富。《周口晚报》报道称,许家印这些年为家乡总投资超过10亿元。


然而过去三年,恒大集团因自身问题走向衰败,负债累累,许家印被推上风口浪尖,甚至一度传出村里与他划清界限的新闻,还推倒了2005年为他立起来的功德碑。


懒熊体育今年4月底到聚台岗村探访时发现,功德碑依然立在村子的小广场上,在这个到2019年才用上自来水的村庄,村民对许家印仍旧心怀感激。村民们说,他们知道许家印已“倒台”,“但不会忘记他对俺们庄儿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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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恒大新球场开工仪式上的许家印。


黑窝头


聚台岗村有南北两条主街,每条街大约1公里长。除小巷子还是土路外,剩余的路全铺上了水泥。村民们说,这些路先后修过三次,最开始是柏油路,后来变成水泥路,2019年在原有基础上重新铺了一层水泥。有人说,三次铺路都由许家印出资,但更多人称“只有最后一次铺路的钱出自许家印”。


村里多数年轻人已外出务工,留守的是那些年龄超过60岁的老人。年轻人把从外面挣到的钱带回家,拆掉由泥瓦砖头搭建的祖宅,盖起用水泥钢筋做框架的两三层小楼。


村子在变,但人们的很多生活习惯却不曾改变。比如向村民打听某个人的住处,说出名字后,他们会皱着眉头问:“他小名叫啥?”在这里,几乎每个人都有乳名,它比大名更具有传播性。不过许家印是个特例,只要说出这三个字,每个人都能说出他家祖宅的位置,或多或少讲一些关于他的故事。说这名字时,村民们会给“印”字加上儿化音——许家印儿。


许家印的乳名叫“工厂”,他有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名叫许家钦,乳名“东生”。姐姐的名字叫“蓉儿”(音),十八九岁时去世,当时许家印还没离开村子。


关于“工厂”这个乳名的由来,村里没有人能说得清,他们称这是父母在孩子出生后的随意安排,没太多讲究。有村民开玩笑说,小时候叫“工厂”,长大后果然到外面开了工厂。


许家印家的祖宅位于村广场西南方向大约300米的巷子里,有三间北房,整个院子大概200多平米。房子和院墙的砖瓦是灰色,院墙很高,将近3米,门口两处矮墙的高度约2米。为防止有人由此进入,墙头的水泥里插满了玻璃碎块。


许家祖宅的蓝色铁门面朝西,由于常年无人居住,大门一直上锁。门框上用石板拼接成一副对联,上联是“旭日随心临吉宅”,下联为“春风着意入新居”,横批“幸福之家”。这些是后来翻新时所建,做工比较粗糙。对联的文字下面刻着狮子,左侧狮子中间有一块巴掌大的破损处,至今无人修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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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家印祖宅的大门口。(摄影:赵宇)


祖宅内有两棵大榆树,一棵枝繁叶茂,另一棵没了树冠,已经枯萎。据村民说,那棵树伸出的枝桠影响到了邻居,邻居和许家印哥哥商议后把树冠砍掉,如今这棵树已死去两三年。许家祖宅周围全是村民自建的三层小楼,只有它还是平房,用原有风貌对抗着村庄建筑与时代风貌的变迁。


许家祖宅的三间北房最多时住过6个人,许家印的父母、奶奶、哥哥、姐姐和他本人,但这样人丁兴旺的日子持续的时间不长。许家印出生一年多后,母亲因败血病去世,姐姐长大成人后不久也撒手人寰。


那时村里每家都会为吃穿发愁。许家印全家穿的衣服都由奶奶和父亲用手织的土布做成,因粮食有限,平时常吃的食物是红薯。每年红薯成熟后,把它切成片晒干储存,吃的时候用石磨把它磨成粉,然后再用水和面,团成团,上锅蒸,当地人管这叫“黑窝头”或“红薯馍”。村民赵隆臣至今能回想起黑窝头的样子,刚蒸出来时很黏,弄得满手都是黄色的、黏糊糊的红薯泥;凉了后变成黑色,吃起来又干又硬。


参加第十届中华慈善奖颁奖典礼时,许家印在发言时讲过自己中学吃黑窝头的经历:“由于学校距离家比较远,每星期背一筐地瓜和地瓜面做的黑窝头,还有一瓶盐去学校。每餐吃一个地瓜,一个黑窝头,喝一碗盐水。夏天天热,黑窝头很快就长毛了,洗一洗再吃。”他2018年12月回到祖宅时,村干部在忆苦思甜饭上安排了改良版的黑窝头,红薯面里掺上玉米面,味道比原来好了许多。


未婚妻


“贫穷”二字塞满了许家印的聚台岗村往事。他的父亲许贤高16岁时投身革命,1946年因伤复原,回乡务农,曾在生产队做过会计,后来又负责看管河堤。奶奶会做醋,几乎没上过学的哥哥,每天抬着一罐醋沿街叫卖,1毛钱一瓶,许家印偶尔也会随哥哥一起走街串巷。家里种的杏熟了,兄弟二人也提着筐去卖。


微薄的收入无法改变许家贫苦的状况,家里粮食不够吃时,只能向别人借。邻居高成军告诉懒熊体育,他们家当年曾借给许家20斤麦子,后来一直没还。


生活虽苦,但许家印的学业一直没断。据许家印的小学、初中同学高友臣回忆,大家当年都是一边学习,一边劳动,主要劳动地点是村里的窑厂,“上课没有劳动的时间长”。小学放学后,许家印和高友臣会一起去给牲口割草,上中学后变成了推磨,磨粮食。放学后,许家印时常都会找几个伙伴去老师家里推磨。高后臣说,那时的许家印知道巴结老师,“挺有心眼”。


上课的断断续续导致每个人的学习成绩都不理想。高友臣记得有一次乡里组织统一考试,全班37名学生,总共只考了140分(个人满分是100)。


初中毕业后,班里只有一小部分人获得继续读高中的机会。高友臣称,当年上高中是推荐制,许家印有个表叔在高贤乡教改组工作,给他帮了不少忙。高友臣当时的学习成绩还算突出,但因超龄一岁,没有获得继续读高中的机会。


对于这个曾经帮助过自己的表叔,许家印心存感激。他后来在恒大取得成功后,表叔跟着去了广州。“名义上做些杂事,实际上就是养着。”高友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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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家印老家聚台岗村。(摄影:赵宇)


1975年,18岁的许家印在太康县第一高级中学毕业,回村劳动。期间,他与当时在村卫生院工作的张女士产生了一段姻缘。张女士也是聚台岗村村民,和许家印年岁相当。据村里人讲,张女士的家境不错,父亲在信用社工作,大伯是村支书。


关于这段姻缘,村里人有不同的说法。他的小学、初中同学高正富告诉懒熊体育,许家印的父亲曾两次托人说媒,都没成功,“女方嫌他家穷,不同意”,后来他亲自出马,告诉女方“许家印有前途、有志向,将来一定成大事”后,才促成了这段姻缘。


高友臣称,这段姻缘并非高正富促成,而是许家托一位大队干部说的媒。和高正富的讲述一样,女方最开始没同意,说过几次后才勉强答应。因张女士的大伯是村支书,许家印获得了到村里开40拖拉机的机会,负责打厂、耕地、拉沙石。“那时一个大队能买一辆40车已很不错,能开它,在农村是件光荣的事。”高友臣说。


虽然关于这段姻缘的细节有不同说法,但几个村民都非常肯定的一点是——许家印当时已同张女士订婚。根据村民的表述,张女士很贤惠,工作之余会去许家印家帮着做些缝缝补补的家务活,没少给许家干活。


1977年9月,中国教育部决定恢复已经停止十余年的高考。消息传到聚台岗村,许家印动了心思。高正富至今能回忆起许家印当年得知恢复高考消息后的场景,两人当时正在田里为生产队看护庄稼,许家印突然说:“我不看了。我要去高贤乡复习。


高正富听罢吃惊地问:“复习做啥?”


许家印说:“考大学。我必须要走出去。”


高正富说,许家印本打算考北京的清华大学,因准备不足落榜。乡亲们嘲笑他,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老清”。但这没有摧毁他走出去的决心,他又复习了一年,1978年考上武汉钢铁学院,成为聚台岗村的第一个大学生。


时代变迁加个人努力让这个年仅20岁的聚台岗村村民从盛产小麦、玉米、红薯的平原乡村走出,开启了波澜壮阔的人生。


建学校


许多年以后,许家印在一次公开演讲中这样描述自己上大学的经历:“国家恢复高考后,我考上了大学。因为没钱读书、没钱吃饭,是国家每个月给我14块钱的助学金,让我读完了大学。”


其实,许家印第二次准备高考时候就险些因没钱而放弃。幸运的是,他得到了班主任的资助,才有了继续读书的机会。有村民说老师当时资助了他20元钱,但因年代久远,具体数额已无法考证。许家印2018年回老家时曾专门到老师家探望,报答当年的滴水之恩。有村民说,许家印送给老师100万块钱,亦有人说没给钱,送了一套房。


虽然说法不同,但这些成为当地人称颂许家印“知恩图报”的谈资。他的高中老师在前两年病逝。


考上大学后,许家印与未婚妻张女士的姻缘走到尽头,就像很多文艺作品中描述的那样——男孩走向了更大的世界,女孩留在村庄。


关于这段姻缘的结束,聚台岗村里有更多版本的讲述。高正富说,家境不错的女方在许家印上大学前为他做了新鞋,准备了粮票和两三百块钱。“两三百块可是不少,那时喂一年的猪,才只卖60块钱。”


邻居许家领说,女方不仅给了许家印钱,还准备盖三间房,让两人结婚后居住。但因许家印考上大学,离开了村庄,房没盖,钱也退了,他与张女士的姻缘就此结束。


许家印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河南舞阳钢铁厂,结识了现在的妻子丁玉梅,张女士则嫁到了离家8公里外的村庄。


许家印2018年12月回到聚台岗祖宅时,部分同学获得了与他见面的机会。当时在场的高正富和高友臣向懒熊体育证实,张女士也受村里邀请,以同学的身份来到现场。40年后再相遇,二人都已步入花甲之年。高正富说,许家印是经人介绍才认出了张女士,然后寒暄了一番。


高友臣说,张女士那天面色沉重,他向懒熊体育描述了这样一个细节——现场采访的记者看到张女士面色沉重后问:“你怎么了?”但她没有回答。


这是许家印40年来第二次回老家,上次要追溯到1998年,即他创立恒大集团两年后。他当时为老家捐款100万元,创办家印小学。许家印小时候,村里小学教室是几间不遮风、不挡雨的草房。赶上下雨天,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课桌则是用泥巴台子做的。


新的家印小学有三层楼,18间教室。已从建立之初的200多人,扩充到现在的700多人。除了聚台岗的学生外,附近乡村的孩子也到这里读书。


在学校教学楼对面的墙上,专门为许家印开辟了一块宣传栏,称他为“聚台岗的骄傲”。宣传栏里有许家印的照片,关于他和恒大集团的财富、地位、成就,也有详细的文字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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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印小学内部关于许家印和恒大集团的介绍。(摄影:赵宇)


据《大河报》报道,2016年开始,许家印又捐款10个亿,建成家印中学、家印高中、高贤医院和现代生态循环农业基地等。


懒熊体育通过实地探访发现,太康县城有一所家印高中,它的原名是太康县第一高级中学。该学校在高贤乡建有分校,也取名为家印高中,学校的围墙上用红底白字写着“高贤高中,许家印母校,一个让你安静学习的地方”。它的对面是家印中学,教学楼上有许家印的题字:尊师尚贤,笃学乐善。


这两所学校都建在高贤乡通往聚台岗村的乡村公路旁。因在九年义务教育范围内,家印中学不收取学费,学生每学期只需要交1000多元的吃住费用,家印高中一学期的学费和住宿费是2900元,饭费单独计算。


许家印投资建设的医院位于高贤乡开发区。在高贤乡一带开车的高师傅告诉懒熊体育,医院一直没有投入使用,疫情期间曾作为隔离点使用。医院主楼的正门上至今还挂着写有“太康县疫情防控指部高贤医院隔离点”的横幅。许家印投资建的三所学校和一所医院的楼的设计、色调完全一样,全是暗红色的顶层和米白色的楼体。


他投资建设的蔬菜大棚和养殖场,也位于高贤乡到聚台岗村的乡村公路边,建好后交由乡政府管理。高正富称蔬菜大棚的上一个承包商“什么菜都种,没挣到钱”,现在被一家新公司承包,只种茄子,对面的养殖场主要养牛。懒熊体育近距离观察发现,养殖场里除了牛,还有羊驼等动物。


回故里


据聚台岗村村民介绍,许家印2018年12月回乡时阵势不小,在太康县城通往聚台岗村的路上,警察随处可见。不光有各级领导陪同,还安排部分邻居、同学到现场与他叙旧。安保人员把守许家老宅的胡同出入口,只有获得允许的人方能入内。许家领家距离许家老宅只有不足百米距离,但他无法靠近。


许家印在老宅里吃了忆苦思甜饭,桌上摆着红薯、黑窝头、水煮白菜粉条咸汤。高成军以邻居的身份去了现场。去之前,村里干部特意叮嘱所有人说话注意分寸,不允许单独和许家印合影。高成军告诉懒熊体育,由于太久没回来,许家印已基本认不清过去的邻居和同学。同当年的生产队队长见面时还问:“你是谁?”对方自我介绍后,许家印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啊,怎么老了这么多?”生产队队长连忙说:“不光我老了,你不也老了嘛!”


那一年,许家印刚好60岁,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用粗布衣向大队民兵营长高成军换旧军装的穷小子。


因年轻时私交不错,同学高正富见到许家印后直接说,20年才回来一次,“你得给老百姓干点好事”。


高正富对许家印说,家乡天气干旱,水井不够用,老百姓浇地困难。“你应该帮着给装上潜水泵,老百姓一刷卡,就能出水。”高正富与懒熊体育交流时甚至表示,自己当着许家印的面说:“这点钱对于你来说算个X!”


许家印没有犹豫,很快出钱帮村里浇地的水井装上了潜水泵。2019年之前,聚台岗村村民吃水全部靠压水机。在许家印的呼吁下,村里接通了自来水。有人称钱是许家印出的,但大多数人表示自来水管道的钱出自政府,从管道接入各家各户的150元水管钱出自许家印。如果没有许家印出钱,这部分钱需要村民自掏腰包,隔壁几个村皆如此。


2018年回聚台岗村时,许家印给每户村民发了3000元现金和一袋10斤的大米、一桶5L的食用油。据《大河报》报道,许家印过去这些年为村里修路、安装自来水和排水系统,总共捐赠了580万元。


正是因为他做了不少好事,村里才于2005年8月在广场上为他树立了功德碑。碑分四面,许家印的名字刻在正面,黑底白字,写着“为国育才、造福后代”,落款是聚台岗村全体村民,碑的正下面还有“流芳百世”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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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台岗村为许家印立的功德碑。(摄影:赵宇)


许家领告诉懒熊体育,“流芳百世”这四个字立碑时就有,碑文内容是村民开会讨论后决定的,但几年前有人提出许家印目前还在世,刻上“流芳百世”不合适。


后来,村民又用泥把“流芳百世”四个字糊上,并刷上了和碑身一样的黑漆。可就在去年,村民又将原来糊上去的泥抠了下来。由于当年糊得过于严密,字已无法完全复原,“流”字的三点水少了下面一点,“芳”字没有了草字头,变成了“方”,再没人去管。


许家印2018年返乡时还去了村里的家印小学和村边的蔬菜大棚和农场,这是他最后一次回到聚台岗村。他的父亲于2019年1月在老宅病逝。多位村民称,许家印当时没回家,父亲的后事由哥哥许家钦办理。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村里征用了邻居闲置的宅基地,搭起简易大棚,接待前来吊唁的人。


倒台了


聚台岗村西北的麦田里建有一座许家祖坟。祖坟是个长方形的大院子,占地约12亩,灰色的中式大门,正中央是寿安门,两侧门上分别写着“福寿”、“安康”。门的两侧装有摄像头。院墙大约3米高,上面爬满了爬山虎。门口栽有未长高的柏树和树干直径约10公分的杨树,周边全是麦田。


据村民介绍,因建祖坟,部分村民的耕地换了位置。这地方原有另外两家的坟头,经协商后迁走。村里有传言称,迁坟的人家各获得100万元的补偿款,但没人能证实。2022年4月,有人在网上举报,称许家祖坟涉嫌违法占用耕地。


村民们已记不清祖坟始建于哪年,只记得大约在2016年之前建成。刚建成时,里面有假山、喷泉、凉亭,门里门外栽种了很多从外面买来的古树。“那树太大了,一辆卡车只能拉一棵树。”许家领说。他还听说上面有领导觉得这样太高调,古树后来全部被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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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台岗村外许家祖坟。(摄影:赵宇)


许家祖坟门口停着一辆河南郑州牌照的汽车。村民们说,车是负责看护祖坟的安保人员从郑州开过来的,他隶属于恒大集团郑州分公司。平时就住在大门里的跨院内,每个月能有6000多元的工资。祖坟大门紧闭,外人只能在门口观望,就连聚台岗村的村民都很少有人进入过。


但在恒大集团陷入困境后,曾有向恒大讨债的人扬言要来破坏许家祖坟。


恒大集团的困境被公众知晓的时间是2021年7月,广发银行申请冻结恒大银行存款1.32亿,集团陷入债务危机。恒大集团财报显示,截至2021年底,恒大总资产只有1.699万亿,但是总负债已经达到1.898万亿,也就是负债比资产多了1990亿。


《经济学人》在2021年9月发布的一篇报道中称,自2020年以来,中国政府一直试图限制房地产开发商负债的规模。房地产贷款规则的变化使得几个房地产集团陷入债务违约的泥潭,其中就包括恒大集团,它的3000亿美元债务是全世界地产集团中债务最高的。从2021年9月开始,恒大在全国各地的办公场所被恒大的投资人包围,他们要求恒大把钱退还回来。这些人中,很多把钱投到了恒大管理的金融产品上,随后被套牢。此外也包括供应商和承包商,他们为恒大的项目付出了劳动,但被欠款,这些项目如今已停工。


2023年5月12日,中国恒大发布公告,称公司收到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就深圳国际仲裁院此前仲裁裁决发出的执行通知书,中国恒大与旗下公司广州市凯隆置业有限公司,以及中国恒大控股股东、执行董事许家印均为被执行人。具体事关7年前恒大引入的三批战略投资者,涉及增资共1300亿元,如今部分战投试图通过法律挽回损失。


这是恒大陷入危机以来,实控人许家印首次被判定为被执行人。


曾经风光无限的恒大集团“彻底不行了”,外部世界的惊涛骇浪让这个地处中原腹地的小村庄感受到了阵阵凉风。在听到有人要来破坏许家祖坟的风声后,聚台岗村村民自发成立“保卫小组”,见到有陌生人进村,会主动询问来自哪里、准备去向何处。“遇到特别可疑的人,就报给村里,村里再报给派出所。”许家领和很多村民当时主动在村子周围巡逻,生怕有人前来搞破坏。


“如果有人来破坏,村里大队喇叭一响,所有人都会过去,谁还敢闹事?”高正富说。在村民们的共同努力下,许家祖坟没有受到影响。


网上有消息称,自恒大集团出现问题后,村民们将为许家印立的功德碑推倒,和他彻底划清界限。但懒熊体育通过实地探访发现,功德碑还立在村子的广场上。这里是村民们的集散地,旁边的红心亭里时常会有老人坐在在那里闲谈、晒太阳。四个村民用木板支起一张简易的桌子,坐在小马扎上“打升级”,身边还围着一圈看打牌的人。村民们说,功德碑一直都在,从未被推倒,“村里人绝不同意”。


许家印现在倒台了,但我们不会忘记他对村子的好。”许家领说。


悬崖边


虽然聚台岗村的村民们仍拥戴许家印,但变化还是在悄悄地发生。许家祖坟原来有4个保安值班,4个保洁员负责打扫卫生。按许家领的说法,门前的草坪修剪得像平地一样。但如今只剩下两个保安轮流值班,不再有专人负责打扫卫生。懒熊体育实地探访发现,祖坟门口的草已20公分高,草坪不再“像平地一样”。


家印小学的一位老师告诉懒熊体育,许家印2018年回聚台岗村时曾承诺成立一个教育基金。恒大集团计划1亿元存入某信托公司,然后将每年产生的效益分给家印小学、初中、高中和医院。家印高中每年大约可以分到320万元,初中90万元,小学50万元。可自从恒大集团出现资金问题后,就再没人提过此事。这位学校老师坚称1亿元已存入,家印小学的校长曾向上反映过这个问题,没得到反馈。


高正富称“许家印那家伙慈善精神好”,强调自己有联系许家印的渠道,本打算联系老同学为村里年过60岁的老人发些生活补助,但后来放弃了这样的念头。“他现在不行了,就别找他了。”


恒大集团在太康县有两个楼盘,恒大帝景和恒大御景。精装修的恒大帝景已交房,房产交易网站显示该楼盘均价6237元/平米。恒大御景还处于建设阶段,集团出事后,项目处于停工状态,甚至一度传出要烂尾。


不过“太康乐讯公众号”的一篇文章显示,该楼盘已于2022年6月开工,还附上了开工视频。但该楼盘到目前为止仍未交房,已逾期将近一年。出租车司机周师傅告诉懒熊体育,去年曾有业主到楼顶上以“跳楼”的方式给开放商施压,后被“救下”。


另一位出租车司机岳师傅从小在太康县城长大,他对许家印没有太多好感,称恒大集团没到太康县开发房地产时,这里的楼盘均价4000元左右,现在上涨到5000以上。恒大的房子最贵卖到6800元/平米,让老百姓的购房压力变大。


岳师傅带我去聚台岗村时刚好路过县城的家印高中,他说“学校的名字迟早要改回太康县第一高级中学”。“学校在教委注册的就是这个名字,不能因为你给盖了几栋楼,就成了家印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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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康县城里的家印高中。(摄影:赵宇)


随后,岳师傅又补充:“我说不好什么时候改,但肯定要改回来。”他甚至怀疑许家印是因在太康县建了学校,拿到了搞房地产项目的优惠地皮,然后再去挣老百姓的钱。“他是做生意的商人,讲究利益最大化。”


外部世界的变化和质疑改变不了聚台岗村村民对许家印的印象。程维道既是许家印的中学同学,也是聚台岗村的女婿,他与懒熊体育聊起许家印前先要双手竖起大拇指,然后再列举他为村里办的好事。


可是,自2018年12月送父亲回乡后,许家印就再没回过聚台岗。从1978年考上大学至今,他已离开这个小村庄40年。40年,他从一个贫苦的农民变成了中国首富,如今又和他的中国恒大一起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处于悬崖边缘。


40年沧海桑田,在时代的洪流里,个人渺小而普通。纵横捭阖多半生,许家印再也回不到过去,回不去故乡。


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风起云涌,聚台岗村却平静如常,功德碑前依旧有人在晒太阳、打扑克。即将落山的太阳照在黑色的碑面上泛着金色的光,一旁“打升级”的人群中,突然传来纸牌摔在桌上的声音和紧接着的一声喊:“吊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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