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广璞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与此同时,双手跟随躯干一起舞动着。
这是他在成为奥运冠军之前的最后一次闭眼。这一过程,在运动术语里被称为“想象训练”。
30秒后,齐广璞凭借着一个难度系数5.0的动作获得了北京冬奥会自由式滑雪男子空中技巧项目的冠军。距离他成为国际大赛中首个完成5.0难度的运动员,已经过去了9年;而距离他第一次站在奥运赛场,已经过去了12年。
3月上旬,懒熊体育在北京见到了刚刚结束闭环管理的齐广璞。尽管带着藏不住的东北口音,但他并不像大多数东北运动员那样幽默健谈,胜负在他眼里更像概念而非体验。谈及过往3届奥运的经历,他始终表达着同一个观点:“我始终知道竞技体育是残酷的,只能有一个冠军,所以没有遗憾。”
只有聊到和空中技巧这个项目有关的话题时,他才会打开话匣子。分享如何感知风速、调整速度、观察着陆坡等专业技能。他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在空中停留多少秒,却可以在极速下落时全程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包括坐过山车和蹦极。
“这不是天赋,是在训练中不断养成的(克服本能反应的)习惯。”
这个时候你才意识到,尽管坐在面前的这位运动员并不擅长在对话中讲出金句,但在竞技层面,他已经是一名站在奥运最高领奖台的金牌运动员。
1.从蹦床摔到雪地
在刚刚过去的北京冬奥会上,两位00后运动员谷爱凌、苏翊鸣呈现了奥运冠军的另一种可能。“苦孩子”之外,“斜杠青年”逐渐登上历史舞台。围绕体育“先苦后甜”的传统叙事,被延展到关于教育、收入、全球化等更丰富的大众议题,并引发了远超预期的全民热议。
商业世界顺势包装和宣传起了体育的“快乐”标签,希望借此推动它成为新一代年轻人的生活方式。滑雪、飞盘、户外徒步等小众运动逐渐渗透进都市白领的周末,在电影、购物、剧本杀等业态之外,创造出另一种消费选择。
关于竞技体育的残酷底色似乎被悄然隐藏。至少,它不再占据话题广场的中央位置。
和苏、谷等00后运动员相比,齐广璞的体育启蒙简单又朴素。他出生在江苏徐州沛县,4岁那年,他被父亲送到徐州技巧队进行训练。
如今,徐州市技巧队则已经成为了当地体育的一块金字招牌。截止2018年江苏省第19届省运会前,这里一共走出了16名蹦床技巧世界冠军。在2006年为中国夺得首枚男子冬奥金牌的韩晓鹏也从这里走出。
相比“训练”这样严肃的描述,齐广璞关于技巧队的回忆更是一种建立在玩耍之上的运动启蒙。“(技巧队)就是一个业余体校,放学之后过去。小时候好动,可能家里也希望我发泄一下多余的精力吧。主要就是翻跟头。”
2000年,10岁的齐广璞被长春市滑雪队挑中。
转项的决定是父亲在和启蒙教练刘德镇老师沟通后帮他做出的。那个时候蹦床还不是奥运项目,转项滑雪意味着齐广璞将正式进入和奥运相关的专业体育训练,也代表着离开父母和家乡,开始另一种生活。
初到东北,翻跟头依然是重要的训练项目。不同的是,脚下多了一双轮滑鞋。“睁眼就穿轮滑鞋,脱了轮滑鞋就上床睡觉了。”这是培养滑行感觉的开始。
生活和节奏也从业余体校转入了专业运动队。“除了上课就是训练,一天最多可以练四遍。”
来到东北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隶属于滑雪队的齐广璞仍然对雪没有任何概念。新世纪初,雪上项目在国内的发展仍然出于起步阶段。旱地滑行训练结束后,齐广璞第一次穿上雪板,是踩在路边的一堆冰渣上。
▲街头路边是那个时期东北开展冬季运动的常见场景(图片来自电视剧《超越》)
“那个时候还没有雪场。我们就等冰场浇冰之后,把弃用的冰渣拉过来铺在路面上,穿着雪板模拟踩在‘雪’上的感觉。”
所以,如今大众对于滑雪(尤其是单板滑雪)酷和时尚的描述,在齐广璞青少时期的经验并不成立,“那会根本就不知道还有单板滑雪这项运动。”在枯燥的冰渣滑行中,他甚至有过一次“逃跑未遂”的经历,幸运的是,长春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并没有卖给他车票。
被银钢教练抓回队里后,长春很快就下雪了。对于在徐州长大的小齐广璞来说,大雪带来的新鲜感很快就遮盖了训练中的枯燥无趣。齐广璞回忆说,第一次下雪的时候,他和其他来自“南方”的小伙伴在雪地里玩了整整一天——和所有东北人对“南方”的概念一样,他也将自己的家乡徐州划为了这一范畴。
学会滑行之后,最重要的一项技能就是要会摔。前滚翻、后滚翻、侧滚翻……“摔”这个被解读为倒下的动作,往往是要带来身体损失的。齐广璞告诉懒熊体育,不同坡面和不同动作,下落一刻所需要承受的压力都不一样。“如果坡度较缓,就更伤身体;坡度更陡的话,又会给成功落地增加难度。总之,不同角度和距离,都需要反复实验。”
对于专业滑雪运动员来说。练习“摔倒”在打基础的阶段,还有着另一种意义——那是培养空间感和方向感的重要过程,齐广璞就和队友们顺着着陆坡以各种姿势练习摔倒,“如果起跳后在空中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姿态和位置,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所以必须先练会摔,才能练会跳。”
实际上,不光是启蒙阶段,“摔”是伴随着滑雪运动员整个职业生涯的常态。2009年,在第一次出国参加比赛时,齐广璞就在完成动作时出现了失误,落地时他的头直接磕在由木质脚手架搭起的简易着陆坡上。
2.用眼睛克服恐惧
那次失误造成的直接生理影响,是齐广璞因为脑震荡在床上休息了几天。不过在心理层面,这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阴影。“害怕是有的,但没有因为那次受伤有什么特别变化。其实我现在每次下滑还是有恐惧。我们这行有个说法:越了解就会越害怕。”
眼睛是克服恐惧的最好工具。专业的空中技巧运动员在腾空时必须全程睁眼,以帮助大脑随时建立起对空间和方向的认知。“这不是天赋,是一种被训练出来的技能。当然,我现在坐过山车也全程睁眼的。”
飞在空中的时间毕竟非常有限,更多时候,眼睛的重要作用就用来看录像和观察场地。
看录像是重要的学习途径。齐广璞告诉懒熊体育,他不仅可以背出过往奥运会空中技巧中优秀运动员每一跳选择的动作,甚至连出场顺序、准备动作、滑行姿势、落地后的庆祝动作也都烂熟于心。“训练的时候可以一整套模仿下来。”
一些新的动作正是在这样基础的模仿基础上产生。齐广璞在北京冬奥会最后一跳滑行过程中所使用的单臂上举动作,正是他和队友们当年一起从美国著名自由式滑雪运动员博格斯特的录像里学来的。
突破的另一层动力则来源于残酷的赛制。和其他雪上项目不同,空中技巧在奥运会中很长时间都使用的单跳定胜负的规则,甚至在夏季赛里推出了两两PK的淘汰制,并规定每轮动作不得重复。在赛制的推动下,齐广璞在2013年自由式滑雪世界锦标赛中成为了世界首位在大赛中成功完成5.0难度动作的运动员。
如果把录像比作是预习,那么基于第一人称视角的想象训练则是同样重要的复习环节。“每次比赛前,会把心中的最好一跳反复回放。同样包括从准备到落地的全程。”
但所谓“心中的最好一跳”,在每场比赛之前都会发生变化。场地是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项目最重要的变数之一。由于雪场大多依山而建,就注定了不同场地的风速、风向、阳光等因素差别极大。齐广璞告诉懒熊体育:“有些场地的着陆坡在阴面,从空中什么都看不到。”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比赛前适应场地的过程就变得尤为重要。疫情之前的雪季,国家队在国外的比赛频率很高,有时可以达到一周双赛。“基本就是到达,有两天时间适应场地训练,第三天比赛,然后又到新的比赛地适应场地、比赛。”
两天的适应时间里,每天留给运动员的适应场地时间一般不超过3小时,实际的练习次数不超过6次。在这个过程中,运动员需要对下滑道的坡度、速度、雪质等建立起初步判断,然后再结合起跳后的感受及想象训练,在赛前模拟出比赛的感觉。
“所以那次脑震荡之后,我的第一反应其实不是恐惧,而是在回想起跳过程,找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和睁眼找地面一样,对每一个动作的回放和想象训练,也成为了每一名空中技巧运动员后天习得的另一种本能。
3.豁出去的勇气
齐广璞很早就领略了竞技体育的残酷一面。
2010年,他第一次参加奥运会,就现场经历了沛县老乡韩晓鹏的严重失误。卫冕冠军不仅在预赛即遭淘汰,而且那次的伤病也让他不得不在28岁就选择了退役。
“竞技体育只有一个冠军,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取得最后成功的。”
而尽管作为世界上第一个在大赛中成功完成5.0难度的运动员,在北京冬奥运前,齐广璞却始终没有在奥运赛场成功做出过这个动作。他曾经自己形容过这个动作的难度:“10次尝试可能只能成功3次。”
某些时刻,“自由式滑雪”的名字极具迷惑性。实际上,规则要求·选手每一跳的动作都必须在出发前报给裁判组,不能临场发挥。“如果出发后临时更改动作就是0分;如果在完成申报动作时就算多转了半圈,也只能乘以你预先填报的难度系数。”
所以团队配合成为了胜利中不可缺少的重要一环。他们会在赛前针对每一种抽签出场顺序,制定不同的难度预案,出发台和起跳台有两名教练随时用耳麦沟通风速、风向等细节……
每一跳都有不同,前面运动员的滑雪线路会改变下滑道的速度和雪质。
在北京冬奥会决赛参加最终轮的6名选手中,总共有5人拿出了5.0的难度系数。齐广璞开玩笑地说,如果不是当初他一次次的去挑战最高难度,运动员应该还不会这么内卷。他给自己挖了个坑,所以他也必须挑战极限才可能站在顶端。
下滑、腾空、空中翻腾3周接转体1800度。
这一次齐广璞成功了。
齐广璞说,他从来没数过自己每一次起跳能在空中飞行几秒,但每一次都可以清楚地听见地面传来的教练员指令。“他们会提示我如何调整身体姿态。”
这是每个奥运级别运动员必须面临的真实处境,哪怕身在高处,享受风景仍是一件奢侈的事。
这种克制无时无刻都在发生。在男子单人决赛前6天,齐广璞在混合团体比赛中收获了自己4届奥运的第一枚奖牌。但他没有庆祝,而是照顾早早睡下。“不是不兴奋,是因为要休息好准备个人项目比赛。”他选择再次拿出5.0的动作,因为“面对机会,就要豁得出去。”
4月初,齐广璞被授予“北京冬奥会、冬残奥会突出贡献个人”称号。接下来,他将进入哈尔滨工业大学进修力学博士,他希望通过学习更深刻地理解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这项运动,从而帮助到他未来的训练和比赛,也希望能知识的力量帮助到更多的运动员。
但他对于奥运的梦想还没结束。在夺得金牌后,齐广璞说,他在北京冬奥会还有一个小愿望没有实现,那就是超越职业生涯最高分。他想把实现这个目标留给下一次,也许是在四年后的意大利。他始终为一跳定输赢的规则着迷着,“必须全力以赴、毫无保留。”
这也是他眼中的数十年不变竞技世界,“正是因为残酷才精彩。”而那个“高处”只有齐广璞才能到达,一次次抵达,一次次返回——纵身一跃,那是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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