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亿万人关注到自己,对字节跳动这家公司来说几乎是家常便饭。他们旗下的今日头条、抖音、TikTok等产品的月活用户,加起来超过19亿,这比中国和美国人口总和还多出1.57亿。这样庞大的用户人群,几乎每天都是话题制造者,大量广告客户拿着费用送上门来。但在本周,却发生了一次就连字节跳动自己都不想被关注的事件。
2月23日,字节跳动一名28岁的工程师在公司健身房锻炼时身体出现严重不适,在送至医院抢救无效后离世。消息一出,舆论哗然,在刚经历一个无比成功的冬奥会后,这个事件显得格格不入。
“字节和生命,只有一个在跳动。”这个曾经的老梗,再次在新媒体以及面对面交流中被高频率地使用。
不仅是拥有11万名员工的字节跳动,整个互联网以及相关产业都在讨论这个话题,“大厂”这个承载很多人梦想、自豪与目标的地方,如今似乎正成为围城。围绕着健康、健身房、内卷、痛心、28岁等关键词展开的讨论,形成一股又一股波浪,直至在人们的心里掀起一场海啸。
“这件事在公司内部引起巨大讨论。我也短暂思考了下拼命工作之于人生的意义,这么拼命去干工作值不值得?”一位字节跳动的员工对「动次打次实验室」说。
这并不是个例,在我们沟通的字节跳动员工里,他们身边都在议论这个事情,在担忧自己身体健康的同时,也开始再一次审视背后的公司运转系统。
“当你被深深地卷入这个(快)节奏中,必然你就忽略了其他所有,忽略了家庭、朋友、自己的身体,然后变得很麻木,没有时间然后也没有心思去考虑工作之外的其他一些事情。”现在“大厂”工作的李静对「动次打次实验室」说,“这两年对互联网来说好像年年是’小年’,互联网人本身心里的压力就很大,尤其像去年下半年开始的大裁员。工作的不确定性让人要保住自己的工作,就需要投入更多的精力,然后强度不断地加、不断地内卷。”
李静提到的“不断内卷”在大厂并不“稀奇”。大厂一词在百度上拥有超过1亿的相关搜索结果,在一家商业媒体的官方网站上搜索“大厂”一词,不间断下拉鼠标,20分钟都无法看到头。
在中国近年的年轻人职业选择和网络语境的结合下,大型互联网公司逐渐被统一称为“大厂”。随着商业世界的不断发展,“大厂”的概念也已模糊,但凡规模大一些以及拥有一定野心的公司都会被称为“大厂”——包括曾经估值155亿美元、占据春晚大部分位置的猿辅导。
“虽然我年轻的时候(刚毕业)没有选择大厂,到现在也没,哈哈哈,但我还是觉得,年轻人如果有机会进大厂,还是该去。”虎嗅上一位叫“苍洱”的用户这样说,“既然青春留不住,还是早点榨干好。”
的确,“大厂”节奏快、压力大、调整多,但同时工资高、历练多。就在这次事件发生后,一位考虑跳槽去字节的大厂女员工告诉「动次打次实验室」,事情爆出后,她还专门去问了字节帮她内推的朋友,公司是不是内卷很厉害,虽然得到了肯定回答,但她说并不会影响自己的跳槽计划。
“完全不会,我更在乎工作成长性和团队氛围这些因素,包括之前B站那个,我觉得猝死并不见得和996以及工作压力大有关,公司挨骂有点冤。”上述女员工说。
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是,这次事件之后,看上去健身房又背了一个锅,再次被抹上了一丝负面色彩。近年来许多大公司都为员工在办公楼里配置专门的健身房,作为一种员工福利和身体保障措施。但具备多年健身房经验的赵磊对「动次打次实验室」说:“我们接触了一些大厂客户,他们大多只愿意配一个健身房,包括运营在内其实都一团糟,甚至有些健身房完全没有运营人员,或者说随便招几个人在那做。”
显然,这次事件的复杂性不单单限于字节跳动,也更不可能只盯着健身房,它揭示了一个被长期增长而掩盖的话题:大厂员工的健康管理困局。现在,这个锅不得不揭开了。
高收入和尊重个体的平衡
在这次调研过程中,不同人对字节跳动有着自己的理解。大家都认同,这些大厂都是在一种竞争非常激烈的情况下运转,一旦松懈,就容易被其他公司吊打。
李静将这种行为描述为“慌张的少年”。她解释道,就连BAT都变了,过去“熊厂”(百度)被称为养老之地,但最近几年这种好日子也不见了,各种调整甚至完全砍掉业务,除了一轮轮裁员,就连擦手用纸都要严格规范。在这种情况下,更别说抖快B等年轻的大厂成员了。
李静回忆说,她在加入大厂的第一个月就想到了离职,原因是她发现很多不对劲——自己的领导会在没有任何招呼的情况下就走,然后业务也不停地换,“你会经常觉得没有安全感,因为你不知道公司未来会怎么样,它能存活多少年,你也不确定自己的业务能做多久。所有人都处于相对比较焦虑的状态,没有办法从容地跟大家好好处。”
李静也提出,虽然大厂基本都有类似心理辅导的热线,但很少会有员工真正去打,因为“热线”的心理辅导根本解决不了工作强度等核心问题。更关键的,她几乎每天都要处于工作状态中,即使晚上凌晨一两点回到家,也仍会处理某个项目的问题。久而久之,她跟家人朋友的关系在变差,但又找不到可以释放的地方。之所以现在没有离职,她透露疫情期间并没有更好的工作去处,另外现在的工资还算满意。之前在外企待过的她认为,外企会更尊重个体,也会给出员工个人周末以及家人团聚的时间,有合适机会,她说还会选择去外企工作。
像李静一样,三年前从一家投资机构跳槽到大厂的何樊雨,也在体验特殊的工作与生活。过去投资机构虽然节奏很快,但不需要夜以继日地投入。由于他家住北京的南边,周一到周五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公司(简单的行军床),只有周末回到家里住。即使周末,也时不时被安排满了事情。只不过,何樊雨看得很明白,作为单身的他也不需要那么多时间——生活能力本就缺乏的他,最好的厨艺是泡面。
“平时也没有什么运动,之前肩膀、腰都有很大的问题。”何樊雨对「动次打次实验室」说,“只要你在这艘船上,很少有人说能保持它的节奏慢下来,大家都玩命地争分夺秒。”
的确,如何樊雨所说,以字节为例,11万名员工来自117个国家,想要做到协同并不容易。与此同时,字节的业绩又一次次在增长,2021年,字节全年收入约为580亿美元(约合人民币3677亿),增长70%。夸张的是,它每天收入就可达10.07亿元——尽管如此,他们不敢也不愿停下奔跑的脚步,在高营收、高增长之外,找寻对员工个体更多的关心。
就在这一年多以来,阿里女员工“陪酒事件”,拼多多、B站包括这次字条跳动的员工猝死事件,都再一次提出了工作与个人之间的距离感、边界感。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但为何都是大厂的新闻成为全民话题?
有些人不以为然。“京东美团的小哥也会出意外,工地也会出事故,中国GDP增速持续领先就是这么打出来的呀。只能说,从自己的角度,选择好自己要什么,另外企业做好企业文化建设。”一位大厂员工对猝死事件这样评论。
但如果加入大厂是年轻人心之所往的“圣地”,那么在更新的一代年轻人心中,在这片浩瀚无垠的大海中如何保障健康的身体、保持更好的心情就显得尤为重要,这种趋势正在显现。企业健身房的设立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种对此的回应。
健身房不是医院
然而光有健身房远远不够。
针对这次字节员工健身房猝死事件,可以看出两方面的问题。
一方面,大公司在快速增长、快节奏、高强度的情况下,也尽量想给员工更多的福利与关怀,这是毫无疑问的。有着多年健身房运营经验的赵磊,客户里就包括华为以及多家互联网大厂。这些大厂在给予员工福利的同时,并没有对健身房运营的专业性、风险性做过进一步的细化。不仅健身房,有的大厂还搭建了攀岩馆等设施。但是,攀岩与健身房、马拉松等运动一样,都需要一定的科学训练与指导,而不是在不考虑身体状态的情况下就能直接上的运动。
一位在大厂负责游戏业务的员工就对「动次打次实验室」透露,他之前很少运动,长期处于熬夜加班的状态,决定去健身房锻炼改善。他第一次去健身房请了“私教”,结果这个私教给他练得太猛,小便都出血,让他从此以后对健身这个事情充满了恐惧与敬畏。
“健身房不是医院,更不是体检中心,他对会员的潜在疾病,是没办法查的。”赵磊对「动次打次实验室」说,“猝死本身跟健身没有必然联系,如果这个人有隐性疾病,像这次出事的员工,那么短时间内大脑全部死亡,器官全部衰竭,应该属于心脏骤停或者其他,一定是有潜在疾病的,这个情况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发生,只不过恰好这次发生在了企业的健身房。”
▲字节跳动招聘网站展示的企业健身房场景。
根据赵磊近20年健身房的运营经验,在健身房死亡的案例非常少见,他所知道的案例只有一例,是突然倒在跑步机上的,事后发现那个会员是喝了酒,本身还有心脏问题。“不只是大厂,我们很多企业现在都在搞健身房,但都不是那么重视,他们理解健身房就是个物理空间,有些健身设备,软件配置都不到位,大多也没有请专业的运营机构,或者随便找两个教练维护,这样运维也不是不可以,但不能出事儿。”赵磊说。
在机构的一方以外,另一方面,对于大厂的年轻人,尽管年轻是资本,但在做任何事情都需要一个客观评估,尤其是健身等专业运动方面。
北京大学运动医学研究所医务监督医生朱敬先对「动次打次实验室」说,从运动医学的角度,过度疲劳、身体不适(包括感冒发烧)以及大量饮酒后是不建议剧烈运动的,可能会诱发身体免疫系统异常或者加重原有基础疾病,而在运动的前中后阶段都要适度补水和电解质的。
“有句俗话是‘运动是良医’,实际不准确,还应该有后半句‘但运动也可能是杀手’,因为运动就是个中性的东西,一定是科学运动才可有益于我们的健康。”运动生理学博士、首都体育学院博士生导师吴昊教授说,“这次大公司的员工出事被媒体广泛报道、被很多人注意到,实际上小公司出问题的更多,加起来人群更大,只是没被公众注意到。”
按照吴昊说法,决定健康的要素分别是生活方式(包括睡眠、营养和情绪管理等)、周围环境、基因和护理等,重要性从高到低,我们的生活方式如何,包括如何锻炼,会很大程度决定我们的健康指数。吴昊拜访过谷歌、英特尔等大公司总部,他们也有24小时智能健身房,不仅设备好,还配备了德国国家队体能专家,为员工提供健康管理咨询和建议。由此对比国内的大厂吴昊发现,很多大厂只是配备了健身房,但其他配套设施远远没有跟上。
“这次给大厂的教训,我觉得是两个,一个是要配备AED,当员工出现心脏问题光靠120可能解决不了,来不及,工作环境里如果有AED,能在4分钟内救活一个人;第二是理念要变。很多大厂配备了健身房等一流设施,但软件上不愿意投入。”吴昊说。
大厂们的改变之时
在中国,能形成一个社会事件和议题的,往往不是一件好事,后续对公司的品牌等各方面都影响巨大。这次事件后,无论字节跳动会如何处理后续,都会留下伤疤。对大厂们来说,这个事情需要视为一个重要分水岭——随着近一年来国家政策和社会舆论的持续发酵,大厂本身的运行机制到了不得不改变的阶段。持续的员工健康事件成为头条新闻,只是一种舆论和情绪积蓄已久的爆发。
从中国经济的发展与社会进程来看,在经历改革开放的第43年后,也走到了一个拐点。
翻阅历史我们发现一些趋势。BAT的腾讯1998年成立、阿里1999年成立、百度1999年成立,在BAT之后,一度没有留给其他互联网公司机会,但字节跳动、拼多多、B站、快手等打破了这个旧有格局:B站2009年成立、快手2011年成立、知乎2011年、今日头条成立于2012年、抖音是2016年。这些后起之秀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靠的就是节奏快、高强度、反应灵敏以及每一个愿意为这个“商业大厦”奉献甚至牺牲的每一个人,包括最基层的年轻员工。
现在是时候得正视发展与健康的问题了。吉姆·柯林斯就在《从优秀到卓越》一书里提到,大部分公司在从优秀到卓越的过程中,就像高低杠,能够跨越过去的是少数。而在跨越过程中,我们需要搬开外表看上去光滑的石头,石头底下有隐藏不到的地方,这里面是黑暗,可能还有蚂蚁等虫子。
蚂蚁与虫子,就是公司发展需要面对的问题。在一次次互联网大厂爆出员工身体健康事件后,必然是个需要重视的信号。
“我们就像苍蝇一样,”《经济学人》在写字节跳动这家公司时,一位字节前员工对这家媒体如此描述,每天都在一个接一个地开发应用程序。
这家被称作“最像Google的中国公司”将自己公司的使命定为:激发创造,丰富生活(Inspire Creativity. Enrich Life)。但现在看来,在“生活”层面字节跳动做得远远还不够,当然困难可以想象得到——如果要将这8个字的使命让他们全部的员工都明白、听得懂,他们至少得翻译成几十种语言。
看上去,这也不仅仅是字节跳动一家公司的问题,受益于快节奏、高强度发展的大厂们,同时也在不知不觉走入另一个有些狭窄、令人窒息的“困局”——只希望28岁的工程师是最后一个。
而对于大厂的健身房来说,它能承载的十分有限,唯一可以改进的,或许就像开发迭代一款互联网产品一样去改进它,而更大的问题在健身房外面。
(应沟通对象要求,李静、何樊雨、赵磊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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