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叔,你老乡夺冠了!”
“啊,南京人吗?”
屋内的人成功地被竹内亮逗乐了。东京奥运会MPC中国体育的访谈室,竹内亮指挥着年轻的中国摄像师阿皓拍摄访谈室的各种细节,“这些奥运会纪念品都是你们刚来时买的?”他指着挂在墙上的印有五环标志的扇子。
竹内亮的问题很多,娴熟的中文里偶尔蹦出“没毛病”、“无语”,他自然地抓起桌子上的饼干放在嘴里:“我早饭没吃呢。”
定居南京8年的日本纪录片导演竹内亮,因纪录片《好久不见,武汉》和《后疫情时代》被中国外交部点赞而一举成名,实际上他一直用镜头记录在中国生活的日本人和在日本生活的中国人,他的微博早在几年前就已有近百万粉丝。三个月前,他出版了专著《我住在这里的N个理由》。
“当然是因为我老婆,如果不娶她,我根本不会去中国定居。”娶了南京姑娘的竹内亮,2013年来到中国生活,那并不是他第一次中国之行。而且他似乎和奥运有缘,2008年奥运会来中国拍片,而现在他忙着赶制有关东京奥运会的纪录片。
▲竹内亮和中国妻子赵萍。
他6月回到东京。“不是回,是来,我现在去中国才叫回国。”竹内亮纠正我。奥运会开幕前一个多月来到东京的千叶人竹内亮,已经被采访搞得焦头烂额——东京奥运会组织就一个字“乱”,“各种乱,”他天天和同胞吵架,“找人找不到,采访谁也联系不到,没有任何经验的样子,可日本已经搞过3次奥运会了!”中国已经5G了,日本人竟然还在争论是否继续使用传真,到哪里网络都慢得离谱;一个自费来日本参加火炬接力的中国人,隔离了14天后被告知不能跑了,只能从他手里递给下一个人,为了这一个动作,他回去还要隔离21天。
“开幕式完全没看明白,160亿日元、10亿人民币啊,都花哪去了?我们日本人一片骂声。”他在开幕式赛场外拍摄了很多老百姓抗议奥运会的画面,“都在骂警察混蛋,医生护士也来了,抗议奥运会让疫情扩散。”
我打断他:“日本奥委会官员乐观估计,民众会随着日本选手夺得金牌而慢慢支持奥运会的。”竹内亮摇头:“很怀疑。”他又举了个例子,东京奥运期间,环城高速公路费从过去的1230日元涨到了2230,“几乎翻倍了,太贵了!为了给你们让路,可外国人来的不多啊。”
让竹内亮感叹“太贵”的不仅仅是高速公路费,还有新闻中心的伙食。尽管如此,他依然抢着买了单。当阿皓犹豫着餐厅里是否允许拍摄时,竹内亮老练地教训他:“放低一点,别说话,偷偷录着。”近来的许多拍摄,因为他拿着摄像机而被日本奥运工作人员阻止,而别人用手机却不闻不问,这样的遭遇让东京人竹内亮大为光火。
▲本文作者李响对话竹内亮(左)。
对于东京奥运会竹内亮期待了很久,原本想着可以向中国朋友们展示一下自己的家乡,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些日子他向中国媒体记者抱怨日本“保守落后”、“效率低下”,日本人“规矩多”、“僵化”……他的新闻证件权限范围只有MPC和IBC,他无法去任何场馆拍摄比赛,因为空场甚至都没法坐到观众席。阿皓已然被他逼疯,竹内亮对于细节的追求太执着,他认为这是竹内亮区别于中国人的地方,也是他能观察到的亮叔保留的唯一“日本特色”,除了这一点,他和中国人没什么两样。
饭后一颗烟,竹内亮的习惯很中国。他溜达到门外定员6人的吸烟区排队等候,抽烟时被两个中国人认出来要求合影,他欣然应允。竹内亮的知名度在武汉纪录片播出后迅速蹿升,被称为网红导演,目前微博粉丝将近500万,在其他社交媒体上也受到国人的追捧,他接受了数十家媒体的采访,甚至登上了杂志封面。突如其来的名气让竹内亮迅速成为广告商追逐的对象,他越来越忙,“虽然是好事,我毕竟要养活我的团队,但找我的人太多了,忙不过来。”
竹内亮在成田机场拍摄的中国女排抵达日本的视频,俨然被当成现场记者的第一手消息被中国多家媒体和社交平台转发,在他的计划里,不只运动员、媒体工作人员和当地人,甚至被中国媒体雇佣的临时化妆师,因为要为前来录影的冠军选手化妆,也会成为他的采访对象。
除了跑步和打乓乓球,竹内亮不是个运动达人,也并不关注体育赛事。奥运会前他只听说过郎平和马龙的名字。东京奥运会忙于拍摄的竹内亮没有时间观赛,哪怕坐在电视机前,所以只能说如果,如果中国队和日本队在某个项目中相遇,他并不介意谁是最终的赢家,基于历史原因而被国人赋予了特殊意义的“中日对决”,他一无所知。
对于那段历史,竹内亮从未避忌。他带着前来南京旅游的日本朋友去参观大屠杀博物馆,也刚刚看了电影《八百》。他居住的城市是那段历史中最敏感的一个地点,他也曾听说,很长时间里自己的同胞在南京谎称韩国人,更不敢开口讲日语。过往的年月,他却幸运地从未受到当地人的白眼,而在中国的其他城市碰到出租司机因为他是日本人而拒载。
做了父亲的竹内亮最担心的是孩子在校园里会碰到类似的事情,然而出乎意料,至今还未发生,老师和同学对他和孩子相当友好,当然他的两个儿子还在读小学,历史课讲的不多。他已经被孩子们繁重的课业折磨得崩溃,如果一定要说他最反感中国的地方,那就是应试教育和他承担不起的国际学校收费。
他喜欢中国人的随意、开明,甚至用“好玩”来定义,“日本人眼中却正相反,他们认为中国封闭落后、贫穷,中国人素质低。”8年前他的中国妻子曾被他的同胞轻视,竹内亮至今耿耿于怀,“中国人是有很多毛病,随地吐痰、横穿马路、加塞儿,点菜点一大桌,不过现在这样的人越来越少。”
竹内亮非常期待明年年初的北京冬奥会,他打算再拍一部纪录片,“记录疫情之下中国如何办奥运会,也让我的日本朋友们看看比2008北京奥运会时更加强大的中国。”
“我是不是一直在吐槽?”滔滔不绝的竹内亮似有所悟,然后垂头冥思苦想,“嗯,唯一的正能量大概就是残疾人设施。”开幕式体育场内有导盲犬专用厕所,一块小草坪,一个志愿者拍到发给了他。
他没有过改变国籍的念头,仅仅领了中国绿卡。他还打算疫情结束后在东京开一个鸭血粉丝汤店,他的一个朋友开的兰州拉面生意火爆,天天有人排队。他对自己身份的认定仍然是日本人,虽然你可以开玩笑地说他一半日本人、一半中国人,但如果“非常认真的说”,他“要考虑”。
我告诉他,之所以那么多吐槽,也许他是“爱之深,责之切”,他似懂非懂。他反客为主地采访我,以往奥运会是否也会碰到这么多问题,在听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张大了嘴巴:“我还以为只有东京奥运会如此呢!”然后,我给他讲述了里约奥运会等冠军等到夜里3点,媒体大巴车遭到枪击,开玩笑的教育他:“作为一个记者,要negative和 positive两者兼顾,才能保持理性客观。”
《好久不见,武汉》等纪录片在油管上的评论并不完全正面,有人质疑竹内亮找到了“财富密码”,成为了“工具”。对此,他在我们的对话中坚决否认。竹内亮当然不是一个纯粹的记者,更不知道人咬狗和狗咬人的正面、负面之争。
▲著名导演北野武很不喜欢东京奥运会的开幕式。
日本知名纪录片导演原一男曾坦诚,完全客观的纪录片是不存在的,他拍摄的日本水俣病患者追索赔偿的纪录片《水俣曼荼罗》于去年夏天在上海国际电影节首映,适逢福岛核废水排放事件,引发轰动。引用原一男的话就是“导演不能保持中立,必须带着明确的目的”,他老乡竹内亮的目的明确——让世界看到一个他眼里的中国,他眼中的东京奥运会,虽然可能片面,但一定真实。
东京奥运纪录片将于奥运会结束的第二天全平台发布,时长尚未确定,预计70分钟左右,而截至现在已经拍摄了100多人、累计50多小时的素材,纪录片没有和任何平台签约商务合作。
随着近来南京疫情的爆发,令竹内亮开始为家人担忧。我给他提了一个建议:“如果可能,回去之后拍一个疫情之下归国人员隔离和封城后的南京的纪录片吧。”他回答:“我也是这么想的,不愧咱们都是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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