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跑赢了时间的足球

2020-11-26场外曹思颀

“《天下足球》不是一个产品。”段暄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问,“它怎么能是设计出来的呢?”


而当我继续抛出更新迭代、解决需求、拥抱变化这些新词时,段暄叹了口气。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跟面前这个成长于互联网时代的90后解释那段20年前的故事。他搬出了短视频博主李子柒的例子,希望可以打破我的预设。


“我们不知道会做成什么样,也没有人告诉我们这事应该做成什么样。就是凭着感觉干。”他想了想,得出了最终结论,“它是个作品,成功的原因恰恰是20年都没有改变。”


意外的开始


作为中国体育电视历史上最成功的节目,《天下足球》的成长不可能仅仅是“凭感觉”。但它的创立的确是个意外,一次发生在1998年10月另一档王牌节目《足球之夜》的意外。那个时候,段暄还是《足球之夜》节目组的一名记者。


“那一天的《足球之夜》成了一场举国关注的新闻联播。”刘建宏后来在个人自传里这样回忆道。据说,当晚全国有超过8000万人在电视机前收看了直播。


在直播前一天,时任重庆红岩主教练陈亦明因涉嫌消极比赛,被中国足协吊销了教练员证书。但短短24小时之后,这位扬言要“进京伸冤”的教练员却完全变了一副面孔。无论主持人张斌怎样旁敲侧击或直接发问,他都绝口不提揭黑之事。


期待中的直播爆料变成了无聊的文字游戏,陈亦明走出演播室后那句不经意的“一切尽在不言中”,反倒成为了被亿万球迷铭记至今的经典。


《足球之夜》很快受到了有关部门的处罚。过往,这是一档每周直播3小时40分钟的超级节目,国际足球内容占据近一半的播出时长。黄健翔称其为“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每周弄一台春晚”。缩水后的节目无法再承载这些内容。恰逢周一晚间的《世界体育报道》停播,团队决定利用这个时段,重新开设一档专注于国际足球报道的全新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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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视里的“年轻人”们,圈中人为段暄(图片来自段暄微博)。


20年后回看,《天下足球》起步有些“高端”得不真实。因为它不经意间开创了全球体育电视史上的一个先河:从来没有一档节目同时囊括了欧美日韩所有主流联赛的全部画面。


而21世纪初那个群星璀璨的国际足坛,则为《天下足球》当年的火爆提供了无法复制的土壤。从那条刷爆朋友圈的“20年最佳阵容评选”活动中,我们似乎还能感受到当年满天的星光——毫不费力地从现役球员中挑选出梅西、C罗,然后面对齐达内、罗纳尔多、贝克汉姆、欧文、内德维德、亨利、因扎吉等一众球星陷入纠结。


从周四到周一的调整,又为节目带来了另一个可遇不可求的优势:时效。头一个周末的新鲜素材,第二周周一就能一饱眼福,这让球迷大呼过瘾。这甚至影响到了平面媒体的内容生产逻辑。报纸开始向杂志化转向,从战报资讯转向更多深度内容,以此应对电视飞速发展所带来的冲击。


2000年11月27日,《天下足球》正式和全国球迷见面。黄健翔是第一期的主持人,同时也是改版前《足球之夜》国际版块的责任编辑。后来接力棒交给了组里一个叫陈文江的年轻人。陈最初只是《足夜》的实习生,因为组里人手不够被师兄敖铭拉来帮忙配音和编片。后来敖铭成为了新浪、搜狐、PP体育等多家体育新媒体的总编辑。而陈文江则一直留在《天足》,从责编一路做到了制片人,一做就是20年。


黄健翔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期节目的片头,那是整个央视体育频道第一次提出节目包装的概念。他告诉懒熊体育:“从《天足》开始,整个体育频道才开始有了精美的包装。这是它一个很重要的贡献。”


那天的演播室里,黄健翔的身边还有一位来自石家庄的年轻人。后来接替张斌成为了《足球之夜》的制片人——尽管他还没有取得中央电视台的正式编制。节目结束后,黄健翔对他说:“改版后,以后《足夜》的收视率恐怕就要受影响了。”


卷入时代里的年轻人


据这位石家庄小伙自己回忆,他之所以放弃石家庄电视台分配的新房来到北京,是因为看到《东方时空》里,同一年出生的白岩松已经成为了四大国脸,“心有不甘”。后来白岩松在给他的自传写序时,是这样回应的:“换作我看到屏幕上的建宏正说话,我估计自己不会决定出发,不仅因为他比我帅一些。”


刘建宏和黄健翔为《天下足球》的首播开了个好头,但他们却都不是节目日后发展的主力。不久后,一个叫做段暄的年轻人正式成为《天下足球》的固定主持人。当年为了进入央视,他放弃了毕业分配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工作,将档案扔在了通州一个并不存在的单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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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片人陈文江也在2002年前后招揽了一批极具才华的年轻人。和经验十足的《足夜》“老炮儿”们相比,全新组建的《天足》团队就是一支标准的“学生军”。


朱晓雨是其中的代表。和前辈段暄、刘建宏一样,他来到央视,也放弃了原本规划好的另一条职业路径。在直接将自荐信交给时任央视体育中心主任马国力的那天下午,他拒绝了意大利知名咖啡品牌LAVAZZA的录用通知。


和朱晓雨几乎同一时间加入节目组的,还有其他7位年轻编辑。其中一位从英国留学归来的小伙刘嘉,后来和朱晓雨一起成为了球迷皆知的“天足好声音”。二十年前,刘嘉还没有蓄起络腮胡,稚嫩的面庞上写满了青涩。18年后,当43岁的刘嘉坐在《天下足球》演播间里时,深情的目光望过去,不知道能不能看见自己25岁时青春的样子。


补充完新鲜血液的团队拥有了更强的战斗力,节目形态开始丰富起来。传统的三大洲赛事集锦被叙事性更强的“绿茵重量级”代替,而“看球听歌”、“绝对巨星”等栏目更是从此成为了观众心中的经典。


黄健翔当初的担心成为了现实。2004年前后,《天足》的收视率逐渐追上并超过了《足夜》,并且一直延续至今,而后者在几经改版后几乎面目全非。


朱晓雨和刘嘉接过了前辈们留下的话筒,两人合力演绎了“绝对巨星”栏目几乎所有的经典配音。这种“催泪弹”式的表达开始成为节目的标签,也引来众多模仿者。在一段时间里,它几乎影响了中国足球媒体的整体表达方式。


比如朱晓雨形容贝克汉姆的那句“他是宠儿,也是弃儿;他被追逐,也被放逐;他在失重后赢回尊重,他在尊重中赢来更多的尊重;他在离开时已经没有离开。”


又比如刘嘉在亨利离开欧洲赛场时的那句感叹:“32岁的亨利就坐在那里,深情的目光望过去,都是自己22岁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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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两位主创并不认可“煽情”和“催泪”的标签。朱晓雨曾经讲过一个“一秒毁掉小清新”的故事:刘嘉念出那句经典台词时,亨利眯起的双眼只是为了看清远处记分牌上的时间。


“那是赤裸裸的欺骗”,朱晓雨半开玩笑地说,“但这就是电视人表达的方式,他踩到了观众的情绪点,就像写诗一样。不是为了写而硬想这个词。”


模仿者们很难成功。因为天足的成功既关乎个体的才华,也在于创作团队摸清了电视生产和传播的正确逻辑。更重要的是,它和整个时代背景紧密相关。段暄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如果你现在进《天下足球》,再怎么玩儿命干,也很难像我们这样了。”


1995年,当段暄走进央视大门时,正好赶上了中国电视改革的黄金时期。这一年的1月1日,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正式成立。传统的体育电视内容的生产模式被彻底改变。以往,体育部只有在重大赛事期间,才能去其他频道申请播出资源。现在“没法播”变成了“没的可播”,“所以谁愿意干活谁就播。”段暄回忆道。


忙碌的氛围也在客观上形成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宽松的创作环境。“平台一张大白纸,随便怎么画,画了就播。”段暄将其比喻成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创业,“就像一个艺术家,早期的作品可能会有些稚嫩和粗糙,但那往往是他生命当中最好的作品。”


最纯粹的足球


段暄喜欢把《天下足球》的每一个编导比作艺术家,也用“作品”来定义每一期节目。所以当他看到人们都用互联网产品更新迭代、解决需求的逻辑来理解《天足》的时候,他估计只会想说:“这届年轻人怎么这么着急?”


“我们要受电视台的管理,不允许私自进行商业化,所以满脑子就是想要把节目做好。”他还是尽量耐心解释其中的逻辑,“成功恰恰就是因为没有讨谁的巧,它是跟情感紧密结合在一起的。”


这份对节目的执着和纯粹,可以从每一位《天足》主创的经历中得以体现。


譬如朱晓雨时隔多年仍然会兴奋地说起10年前策划过的一个专题:“足坛36计”,他总是喜欢把足球和中国古代历史结合起来,那个经典的专题片《足坛108将》正是出自他手。“把转会市场的阴谋、技战术的阴谋结合在一起……最终搁浅了,背后的东西很难电视化呈现。”


说到这里,他半开玩笑地问了一句:“你说陈文江看了(这篇稿件),会不会马上让我再去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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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足的配音手稿(图片来自朱晓雨微博)。


在制片人陈文江眼中,《天下足球》则是一档“下苦功夫、笨功夫”的节目。


“新去的人一般先做Top10,大量的翻(磁)带子借带子,得熟悉你要的菜和料都放在什么位置。”另一位曾经的《天足》编辑李霄则吐槽起了借磁带的体力活,“一次只能借20盘,却能占两个登机箱那么大。一拉就是一车。”


李霄和天足初期的8名编导,就这样每周推着小车无数次穿过羊坊店路和复兴路交叉的十字路口。贺炜曾用“在少林寺藏经阁中做扫地僧”描述这样的工作状态。李霄的表达没有“诗人”浪漫,“就是为了干活方便。”


所以他也能记起几乎每一个当年自己编过的镜头。十多年后,当他看到德国球星巴拉克、卡恩的专题片时,他会心一笑:“我不是说现在的编导懒。但一看到那两个镜头的顺序,就是我当年那盘带子。”


这样原始甚至笨拙的工作模式,一直延续到了今天。生产工具变成了全新的数字系统素材库,不用再推着小车借磁带了,但刘嘉仍然还是在A4纸上挨个标出了所有400条素材的位置和时长。他又在准备下一个专题片了。


段暄最后把他的观点重复了一遍:“所以《天下足球》不是一个互联网产品。”


经典无法复制


段暄真正体会到《天下足球》的火爆程度,还是在那次著名的播出故事之后。


那是2007年8月13日,段暄婚礼的第二天。多年之后,没人记得他特地穿在西装里的那件红衬衣,但那条没被藏好的大毛腿却成为了家喻户晓的段子。直播结束,他的手机上出现了100多条未读短信。“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从来没有在一个小时内收到上百条短信。”


离开央视之后,他经常在各种场合被人认出。看球的人说,“我是看您主持的《天下足球》长大的”;不看球的人说,“穿裤衩的那个就是你。”


在那个智能手机尚未普及的时代。没有微信群、没有朋友圈,那100多条短信代表了100多个实时反馈——认识段暄的、知道他手机号码的、正好看到了120分钟节目里那短短60秒画面的球迷。


“你想想,那(全国)得有多少人在看。”段暄感叹了一句,“这节目太火了。”


朱晓雨也感受过这样的氛围。2008年,当专题片《足坛108将》播出后,认出他的球迷也赤裸裸表达过爱意:“朱老师,我很喜欢您的片子。您的声音和作品都存在我的电脑D、E、F盘里。”他起初很不好意思,后来习惯了,就笑呵呵地回复道:“你电脑里一定还有其他老师的作品。”


无论是收视率还是影响力,那段时间都是《天下足球》的顶峰。梅西、亨利、罗纳尔多等球星来到中国,去《天足》演播现场是认为是商业推广中的重要一环。社交媒体上,球迷们热议节目的经典台词,甚至会讨论起“某某现役球星退役时,天足将如何形容他的职业生涯”……


所以即使在2014年前后,央视在资本的冲击下开始逐渐丢掉核心版权、自顾不暇的时候,他们还会为节目素材进行考量。“不然没了版权,《天下足球》播什么啊?”


但它毕竟也只是一档节目,终究无法用一己之力抵抗时代的浪潮。资本的涌入让它丢失了版权和画面,而技术的更新则让节目昔日的时效优势荡然无存。它曾伴随中国电视成长,现在却面临互联网的猛烈冲击。


“我们把欧美电视工作者100年的历程压缩成20年过完了。我不能说是遗憾,我只能说这是命。”刘建宏对懒熊体育感叹道,他在2014年世界杯后离开央视。“我们赶上了中国电视最黄金的一段时间,我们也塑造了属于中国体育电视的一段黄金的时间。没办法你赶上互联网。你就是一个再牛的马车夫,汽车出现之后,你知道那个东西早晚会从你身边飞驰而过的。”


留下来的人还在坚持,新的技战术分析类节目开始出现。和当年纸媒应对电视冲击一样,他们必须往精品和深度化不断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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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足球》的内容,一直以各种方式出现在时下最流行的媒体平台上。


也有更多的分发渠道。譬如节目组在央视频App上做的新媒体直播,还有在b站、抖音等全新平台上出现的各种各样天足的经典片段——尽管由于版权原因,后者仅仅是用户行为。


有的时候,这些“搬运”的视频甚至隐去了出处和作者信息。刘嘉向懒熊体育表达了一点小小的担心:“遗憾谈不上,因为这样的话传播度也挺广的,但以后的小孩还知道节目的出处吗?”


段暄最后提到了他离开央视后的一次经历,那还是在资本疯狂进入体育圈的2015年。“一堆投资人找我,‘暄儿哥你再做个《天下足球》就够了’,拿着一书包的钱就能拽过来。”


他认为经典无法复制:“《天下足球》不是钱能够堆出来的,他是一段跟我的青春,跟我们团队所有人的青春有关的珍贵回忆。”


对我们来说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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