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4月,明尼阿波利斯,春寒料峭,我第一次看见大活人科比。
要感谢《体坛周报》总编瞿优远先生的远见和慷慨,即使在网络萌芽,平媒称王的时代,送两个纸媒记者空降到美国去全程采访NBA季后赛,也开创先河。
对,是两人,和我一起去的,是摄影师周唯。
周唯是个神人。能说出口的英文单词,大概只有十个,却曾经虎胆雄心地开着辆小破车,绕着美国转了一圈,有杰克·凯鲁亚克的范儿。他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难的,去点菜,就找有图的菜谱,和服务员比划两下,肢体语言就全搞定。只有一次,遇上麻烦,车不小心被锁了,没找到车钥匙,把警察召来,为了证明车是自己的,费了不少劲儿。
周唯的照片拍得极棒。当年拿着在美国穷游的摄影作品,放在瞿老大面前,成了《体坛周报》的摄影记者。他抓拍的球场照片,好多张都是艺术品。那个时候,但有周唯一张片,何需getty和美联。
扯远了。只是想起故人。从2003年到科比退役这一战,有许多朋友,聚散匆匆。
那是我第二次去美国。第一次是2002年去穷乡僻壤却被称为篮球之州的印第安纳采访世锦赛,浮光掠影,速战速决。
这次是季后赛和总决赛,是场持久战。
我站在标靶中心的球馆里,看着老练的美国媒体,拿着老派的小录音机,交头接耳,等着湖人队员踏上场地。我那时并不知道,所谓“标靶中心”的“标靶”,其实是个连锁大超市。第一回采访nba,什么都是懵懂的。所以科比走出通道,准备训练时,我第一个短路的问题居然是:
科比,你什么时候还去中国?你喜欢去长城吗?
这是我向科比那么多次提问中,第一个silly question。当年的科比,意气风发,拿了三连冠,地位与日俱增,围着他的媒体,也日渐增多。能挤进去,抓一个问题,也算幸运。
25岁的科比,青春,自信,友好。他笑着回答了我的问题。答案是什么,你们可以猜到。那时候,我不是科蜜。所以不会脸红心跳,手心冒汗,只是第一次面对超级巨星,在一堆老美记者的唇枪舌剑里,难免头皮发麻,就怕说都不会话。
幸好,科比的从容和潇洒,让我也镇定了不少。周唯在边上“咔咔”地抓拍。可惜当年的照片,没有留存在我这里。那应该是我采访科比的第一张工作照。
2003年的湖人,在首轮干掉了森林狼,已经是强弩之末。奥尼尔的脚趾,一直折磨着他,状况不佳。那年当然也采访奥尼尔,最深的印象是:摄像大哥们又壮实又灵敏,每次去更衣室采访,总能抢到最有利的地形,加上普遍体型彪悍的美国同行,要冲到最前线是不可能,奥胖的声音,你们都懂,温柔得像17岁雨季里的呢喃,现场无法捕捉他的音轨。
他们输给了马刺,意料之中。
那年是我第一次去洛杉矶。斯台普斯是市中心边缘孤独的一座球馆,对面没有ESPN中心,没有诺基亚中心,没有万豪酒店,最震撼的,是一个街区外,古朴的费格罗阿酒店的外墙,三幅顶天立地的宣传照,都是科比,三连冠后,抱着奖杯,在花车游行上的摆拍图,喜笑颜开。
我们从休斯顿出发,周唯在休斯顿,找朋友买了一辆二手车,破旧不堪,空调坏了。我还没有驾照,周唯一人开车,我们沿着10号公路,一路向西,穿过德州,新墨西哥州,亚利桑那州。从早上开到深夜,1000多英里,开到亚利桑那一个灯火阑珊的小镇,周唯叹了口气:开不动了,歇会儿吧。
真对不住他。在穿越沙漠的漫长行程中,开着车窗,热浪滚滚,我被热晕了。周唯孤单地开了几个小时。不仅摄影是一流的,体能也是拔尖的,难怪可以周游全美。
湖人没对得起周唯的辛苦。他们被马刺淘汰了。后来马刺挺进总决赛,周唯没能申请到场边的摄影席,提前回国。我见证了邓肯的第二个总冠军,和他们在圣安东尼奥河上的冠军游行。
那年夏天,科比出事了。
性侵案一度把科比打到了谷底,他印下了纹身。他越发沉默,在球场上却更加凶悍。他是一头闭门舔舐伤口,出门嗜血杀人的狮子。湖人队召来了两头神兽,可马龙和佩顿没有让湖人再添金杯。那一年,《洛杉矶时报》的跟队记者蒂姆·布朗因为曝光队友和科比的矛盾,被湖人公关部勒令调职。2003年,我还记得布朗的模样,儒雅的白人,总穿着卡其布的长裤,休闲皮鞋,话速不快。没想到一年后,被调去了写棒球。
后来几年,是科比最寂寞的日子,他在江湖的地位更高,抢分探囊取物,2006年,81分,成了一座里程碑。耐克一度出过“81精神”的主题产品,错觉会以为八一队的军旅作风受到大力提倡。
2008年,我再度出发洛杉矶。这一次,是正式地去跟湖人队比赛。那是一个分界点。在那以前,即使科比得了81分,拿了三个冠军,我也没有太多感触。在我们这一代人心中,唯乔帮主独尊。
周唯已经专门负责高尔夫球的拍摄。重新踏上洛杉矶的土地,像是陌生的重游。那时,在洛杉矶有一个湖人的死忠粉丝,叫做白帆,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去洛杉矶的中国记者,都喜欢叫她“白处长”。白处长好客,有一份高薪的白领工作,可喜欢兼职帮《slam》中文版写点东西,申请个采访证,就为能看看湖人,看看科比。
白处长在我采访湖人队的几年里,给了我很多帮助。职业生涯,总有贵人相助,可又是谁让这个世界变得那么小?
科比。
再一次看到科比的比赛,我依稀记得,媒体席的位置,分配在球场的127区域。那是我曾经距离斯台普斯场地最近的位置。科比的每一个动作,在我眼前盛开,面部捍卫胜利的决绝,异常清晰。只有那么近的距离,你才能感受到巨星带来的震撼,但并不是每一个巨星,都能如此。
在那么几个时刻,我突然心折。《康熙来了》常说大咖的气场,整个斯台普斯,我可以彻底感受到科比的气场,把你征服的气场。无懈可击的动作,妙不可言的脚步,盛气逼人,让人如痴如醉。你有没有试过酷热中狂喝一罐冰可乐的舒爽?那种通体舒爽啊。就是科比当年给我的感受。
变成科比的球迷,也顺理成章。
再度踏入更衣室以后,更能体会科比的气势。独一无二的老大,每一次,每一次,都让人守候到最后,盛装出场。西装连一丝褶子都没有,踱步到衣柜前,是更衣室几百平米里,最光芒的一盏明灯。我还是经常挤不过摄像大哥,但已经学会了足够的技巧,不要和他们正面碰撞,从侧面迂回,将录音笔递到科比嘴边。在最近的距离,看他脸上丰富的变化,眉毛跳跃,唇齿相触,冷眼或者大笑,每一个后来儿童不宜的脏字儿,都显得韵味独具。每场比赛,结束了也就结束了,所问的问题,也就是惯例提问,没太多可以回想。
湖人的公关主管,也是湖人的副总,在湖人干了大半生,叫做约翰·布莱克,John Black,后来去洛杉矶采访的朋友,都把他叫做“黑先生”,著名的湖蜜孙一萌从来都只叫“黑先生”。每次媒体对科比意犹未尽时,“黑先生”必然会说一句:Wrap it up, Guys!大家伙儿,到此为止。
在洛杉矶度过几十个这样的夜晚。每一场比赛前两个小时,都会钻进球馆北侧的小门,下两层,拉开门,走进媒体室,花7美元,买上一份媒体餐。湖人的媒体餐,也是我至今怀念的。沙拉,小吃,意面,墨西哥卷,还有大厨现烹的牛排,带着血丝的五成熟,选一张桌子坐下。没注意,一抬头,哎呦,对面是一头银发的库普切克呀!
在这间不算大的媒体室里,度过了大部分赛前和赛后的时光。偶遇过的最大牌:一次比赛前快开始,去媒体室最内侧的洗手间,发现有保镖站岗。正疑惑,门推开了,呀,贝克汉姆带着俩儿子出来了,牵着两人的手,慈眉善目。
2008年的总决赛,可以感受到科比的悲凉。大屠杀之后,他坐上高高的采访桌,眉目里是无处安放的愤懑,和望眼欲穿的复仇。如果你喜欢科比,那个时候,你从心底里会涌起莫名的愁绪。
他死不服输的表情在说话:我会夺回属于我的。
他们喜欢说一句话:what doesn’t kill you only make you stronger。
我喜欢那样的表情。我没有在其他人脸上见过的表情。那是感染人的咬牙切齿,好像要把整个世界咬碎,而你居然会希望世界真的就此破碎。
2009年,我连续来到洛杉矶,继续看科比,已经变成了一种享受。除了和家人分别的日子特别难熬,别的都过得还好。孙一萌也来了洛杉矶,痴迷地看着偶像,《篮球先锋报》的王忆琼也在驻站,还有永远热情的地主白处长。
那一年,特别的顺。科比的帮手突然那么强大,而他依然在上演神迹。每一个动作依然无法复制,每一个投篮还是精美。脚下的华尔兹,跳得对手心悸。后来,科比在中国做活动,曾经现场教授年轻球员脚步,几个孩子,脚下直拌蒜。
不练十年功,何来三秒钟。
整趟季后赛,科比平趟,只可惜魔术不是绿衫军。总决赛赢得太没有悬念。花车游行,我们几个,等在USC的橄榄球内场里。当曲终人散,几个湖蜜,心里洋溢着完美的幸福感。一年前的遗憾,不过是升级前的历练。
卫冕的那个赛季,我最记得第七场。
我在湖人队的媒体包厢,也就是最贴近天花板的那个位置,看着地板上的小人在蠕动。绿衫军牢牢捏着比分优势,但我从未对湖人失去信念,也从未对科比的复仇失去信念。当阿泰的两个三分球投进以后,我可以听见自己的内心在说:终于来了!
科比说,那是五个总冠军里最艰难的一个。
我赶上了这最艰难的一个,有多幸运。
在报纸上写湖人和科比多了,后来国内同行把我称为和科比关系最好的中国记者。这是抬爱。可那两年,我直面科比的机会,是最多的,虽然每次湖人采访的机会,只有只言片语,但他认识我,见面了会招呼。每年夏天,耐克的巡回演出,我每个城市都不落,天天都能见着科比。当时觉得顺理成章,后来才明白,这对普通的科蜜而言,是多么奢侈的幸福。
还记得2009年的成都。科比的行程,有春熙路的耐克店。三里长街,被科蜜死死占领,从空中俯瞰,金色和紫色,美丽地绽放在成都的核心。为了安全,耐克出动了几辆车,声东击西,暗度陈仓,瞒天过海,才救驾成功。
耐克每年给了我一次专访的机会,难得极了。每一年,我都在那短短的十分钟内,享受到了和科比独自对话的愉悦,弥补了在赛季中,无法和他单独聊天的缺憾。
2011年,当我用ipod拍了一张科比拄着拐走出新奥尔良球馆的照片,上传到微博,瞬间转发量上千。那一刻,我看着他困难地从我身边走过,向大巴走去,心中异样的感受。
那一年,我从体坛离开了,做了一名经纪人,而最重要的原因,是NBA停摆,科比可能来中国打球。
关于科比那年差点来CBA的事儿,我记在了我马上要出版的书《湖人王朝》里。
2012年夏天,我带着一些孩子,去参加科比训练营。他带着保镖穿过场地,见到我,哈哈一乐,拉着我的手,黑人最热烈的见面拥抱:哥们,你好吗?
我突然激动地要哭。
科比去年宣布要退役,我什么都没写。
在他的最后一场比赛前,我想写点儿什么。纪念我,我们的十几年青春。
我很怀念湖人的媒体室,那里的媒体餐。
我很想再见见洛杉矶那些同行,可爱的老头马克·海斯勒,帅气的迈克·布莱斯纳汉,嚣张的专栏作家t.j.塞莫斯,永远一身正装的老黑布拉德·特纳。
也想再见见湖人的美女公关埃里森。我离开洛杉矶,托她帮我向科比转达刘翔的问题:NBA的球员里,哪个能和刘翔比拼110米栏?
周唯已很久没联系。白帆也好久不见。还有好多朋友,你们还好吗?
还有很多曾经的同行,现在的朋友,都转换了岗位。只是心里的情结依然未改。
3月,带了一批新朋友,湖蜜们去看科比的三场比赛,两胜一负。我坐在219区域的座位上,看着对角线上的127区域,一点一滴,全部泛上心头,鼻子竟酸楚起来。
我突然很想再申请一张采访证,去看一场湖人的比赛,去写一版的稿件。然而,我却再也无法在正对电视屏幕前的两个衣柜前,等到科比。
或者,一路上有你,有你们,这些年,知足了。
作者简介:沈知渝,前《体坛周报》篮球记者,走遍各大顶级赛事,驻美多年,跟随湖人四载,见证两冠,2011年成为经纪人,成为中美桥梁,了解更多球队和球员内幕,与篮球不离不弃。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zhiyuchangle111